2010年4月13日 星期二

《胡蘭成傳》


《胡蘭成傳》
張桂華 著

【關於內文】
胡蘭成------張愛玲一生的痛。

早在1945年,胡蘭成便寫下〈論張愛玲〉,並於《今生今世》中以最貼近張愛玲的視角與觀點寫出〈民國女子〉一章。這對於日後延綿不絕的張愛玲研究而言,是唯一且僅有的珍貴參考資料。然而我們對於胡蘭成卻所知甚少,他是曠世才子,還是薄倖蕩子?是投日的文化漢奸,還是中華文化浸淫下的曠世逸才?

是他的哪一面,令張愛玲寫下:「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本書從胡蘭成的故鄉出發,引領讀者與胡蘭成一同經歷上海、香港、日本、台北那高低起伏、跌宕精彩的今生今世,與眾家女子是仙緣如花抑或不過是如夢一場?有經世治國之韜略還是一介朽儒的紙上談兵?且看一生以鮮活熱鬧之人世為其美學基礎、視「民間」為禮樂根源的胡蘭成,如何進出當代文學史,並寫下難以抹滅的一頁。


【關於傳記主人】

胡蘭成(1906-1981)

中國浙江省嵊縣人。杭州蕙蘭中學肄業,並於燕京大學旁聽課程。曾任日本侵占中國時期汪偽政權之上海《中華日報》總主筆,上海淪陷後,任香港《南華日報》編輯。1939年任汪偽政府宣傳部次長、行政院法制局長。1943年與才女作家張愛玲相識後結合。抗戰勝利之後經由香港逃亡日本,於香港時結識新儒家代表學者唐君毅。1974應中國文化學院(今中國文化大學)之邀至台灣短暫講學,並與台灣知名作家朱西甯、朱天文、朱天心父女來往交遊,且影響朱天文等人成立「三三」文學社、協助創辦《三三集刊》。1976年因其汪偽政府經歷遭中國文化學院解聘,後回到日本,於1981年病逝東京。主要著作有:《山河歲月》、《今生今世》、《戰難和亦不易》、《華學科學與哲學》(革命要詩要學問)、《禪是一枝花》、《中國文學史話》等。他曾於《今生今世》中近身描寫張愛玲種種,其與張愛玲之間的情緣牽扯、文學影響猶令後人不斷追憶與考掘。

【作者簡介】
張桂華(1955~)

學者,海派作家。生於上海。現任教於上海某大學,曾兼職報紙、雜誌和電臺編輯。主要著作有:《怎樣講道理》、《世界現代文學藝術詞典》、《茶與悟》、《畫的故事》、《藍色幽默》,主要論文有:〈西方有關色情文學的論爭〉、〈我們從哪裡來?〉、〈道德對科學的誤解〉、〈一個未發生應有作用的思想家顧准〉、〈在國家利益之上〉、〈誰是美國的文學之父?〉、〈毛姆,二流作家?〉等。


自由文化社出版
ISBN 978-957-28408-9-4
定價 台幣250;美元/歐元15
開本 頁數:21x14.8cm/336頁
出版 年月:2007年10月
《胡蘭成傳》節選

張桂華著


目錄

第一章 家世鄉里
鄉里風物
家世三百年
兄弟們的命運
第二章 中小學校教育
紹興好去處
杭州蕙蘭
第三章 彷徨北上
父喪後的婚禮
北上燕京
彷徨無主
第四章 妻子和義母
玉鳳之死
〈金鎖記〉中的七巧原型
第五章 廣西五年
南下廣西
「從魯迅遊」及其他
出入崔真吾
第六章 從上海到香港
上海《中華》
香港《南華》和「蔚藍」
第七章 嶄露頭角崢嶸
密集著文
汪派新秀
第八章 宦海沉浮
宣傳部次長
交遊眾生相
局長任內
第九章 李士群之死
其人其行
交結和交惡
李士群之死與胡蘭成
第十章 永遠的張愛玲
婚姻和離異
相知相愛
文章宗師
第十一章 背汪投日
忠於一人
牢獄之災
踏上了日本船
第十二章 武漢的瘋狂
《大楚報》
小周
送青芸杭州成婚
最後的瘋狂
第十三章 逃亡
喬裝日本傷兵
倉皇浙江道
「十八相送」范秀美
開始著述
第十四章 匿居溫州
溫州劉老先生
張愛玲終於「不喜歡」
雁蕩山下
毛澤東同意聘胡「為副」?
從溫州到上海
第十五章 身寄日本
偷渡
「世上有個池田」
上下奔忙終徒勞
最後的姻緣
讀書和著述
學問文章
第十六章 臺灣的尾聲
臺灣講學
朱家姐妹
寂寥的尾聲


第一章 家世鄉里


鄉里風物

1906年,胡蘭成出生於浙江省紹興府嵊縣廿二都下北鄉胡村。
胡蘭成與人初次相見,問起姓氏籍貫,不說嵊縣,常逕稱自己是紹興人,這是不錯的。
嵊縣一地,西漢置剡縣,唐升嵊州,唐宋間曾幾度立廢,北宋宣和年間改嵊縣。在清末,嵊縣隸屬紹興府。嵊縣近百年來雖屬紹興,至今在浙江省行政上仍屬紹興專區,可兩者之間卻大有分別。紹興是著名的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可紹興好風光,只是紹興本土風光,嵊縣卻荒落;紹興富名勝,計有禹陵、越王台、蘭亭、鑒湖、沈園、東湖等等,嵊縣一處輪不上;紹興多名士,嵊縣卻稀有,紹興歷代,昔有王羲之、王獻之、謝靈運、賀知章、陸游、章學誠,今有秋瑾、蔡元培、魯迅、馬一浮、范文瀾等等,明代袁宏道初至紹興即謔稱其地「士比鯽魚多」,今之毛澤東也曾讚歎紹興為「名士鄉」;可歷數紹興各代名士,若細究,多的只是紹興本地的山陰以及諸暨人,嵊縣卻寡有,當代數得上的名人,嵊縣只有一個武的王金髮 和一個文的馬寅初 。
嵊縣慳於出名人,缺少名勝古蹟,卻不乏名山勝水。四明山蜿蜒逶迤,橫臥浙東而與嵊縣東南部相連接。「天下名山僧占多」,嵊縣沒有著名寺廟,四周山上多的是道教仙人的出沒之處,道教「處大地名山之間」的「十大洞天」嵊縣輪不上;「三十六小洞天」中嵊縣有金庭山洞,名列第二十七;「在大地名山之間,上帝命真人治之,其間多得道之所」的「七十二福地」,嵊縣境內有兩處,一為沃州,一為天姥岑,後者因李白詩而聞名。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中的「天姥」寫的就是此地: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綠水蕩漾清猿啼。
…………
四明山是天臺山餘脈,橫跨數縣,天姥山也是天臺山餘脈,在嵊縣境內。李白興遊至此,驚其雄拔奇特,將其與傳說中的海上仙山實為海市蜃樓的仙境相比擬。海上仙山難求亦不可信,人間天姥山卻可直觀面睹。奇山之外還有勝水,曲折山腳下的剡溪。李白前有謝公(謝靈運)曾來登山並為登山特製木屐,遊天姥後又投宿山下的剡溪綠水旁。有這樣的名山勝水、古人遊跡和名詩,嵊縣即便不依附紹興亦自可滿足了。
生於斯,長於斯,對家鄉的名山勝水,對文人騷客遊跡行蹤,胡蘭成全無會心,毫不在意。他初懂人事,只是個本分的農家子弟,這一切離他太遠,只是一種遠景式的襯托,與他的農家生活沒有關係。他的生活在絲茶桐油,在養蠶,在田頭禾間,在莊稼作物的寸長拔節中,以及農家日常面臨的艱難窘迫。他對家鄉的記憶也是如此切近,保有一份樸實的充滿情趣的濃情厚意,經過幾十年人生沉浮而未曾稍減。

桑樹叫人想起衣食艱難,我小時對它沒有像對竹的愛意,惟因見父親那麼殷勤的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還有比小小的愛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樂要從這裏出來,人生才有份量。
三國時龐德公在樹上採桑,司馬徽來訪,又劉備小時門前有桑樹團團如車蓋,英雄豪傑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份量的人世的。我鄉下的桑樹也這樣高大條暢,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拳曲虯結。桑樹初發芽舒葉,照在太陽光裏,連太陽光都成了是新的。女子提籠采新桑,叫做「小口葉」,飼烏毛蠶的。及桑葉成蔭時,屋前屋後園裏田裏一片烏油油,蠶已二眠三眠了,則要男人上樹採葉,論擔的挑回家。
…………
胡村人春花就靠絲茶。正月裏來分春牛圖,又便是蠶貓圖,都木版印出,家家貼一張在正房間牆壁上。還有綽灶王的人來,到每家灶君菩薩前舞一回,分下蠶花供養,得米一碗而去,蠶花是紙剪出纏在像香棒的細竹條上,形狀好像稻花,分黃綠白紅四種,都是極正的正色,我小時非常喜愛,問母親要得幾枝當寶貝。正月裏婦女去廟裏燒香,也是求的蠶花。

《今生今世‧胡村月令》

這可能是胡蘭成寫得最好的文字了。寫有這等綿密深情文字的人,對家鄉情不短意更長,家鄉有這等子弟,即便亡命天涯,也應該滿足甚且感激了。胡蘭成每道自己是蕩子,是家鄉的蕩子,卻是個何等樣情意綿綿的蕩子!
家鄉對胡蘭成還有一宗明顯的影響,那就是當地的民間戲曲文化。清末民初,紹興民間流行的有紹興大班(也稱紹興亂彈,以後又稱紹劇)、蓮花落、浙江婺劇,流行最廣、也最為嵊縣人添光的,就是發源於嵊縣的越劇。追根溯源,從嵊縣當地的「落地唱」形式發展為越劇的起始,恰是胡蘭成出世之年(1906)。嵊縣的「落地唱」藝人第一次嘗試,搬開台桌,去掉手中簡陋的說唱伴奏樂器,演員化妝直接在舞臺上表演,不料獲得了絕大成功。自此,「落地唱」轉變成為越劇,逐漸風行於江浙上海等地,成為中國最主要的劇種之一。
胡蘭成自小耳濡目染,沉浸於其中,年關廟會上的演出,鄰家婚喪喜事的伴唱,還因為胡蘭成父親的喜好擅長,在自己家中吹拉彈唱,使他自小就熟悉了這些劇種和劇目,這是他幼時最早的藝術啟蒙,也是他最早得到的知識教育。這些劇目大多取材於歷史,取材於民間傳說中的才子佳人故事,帶有中國民間典型的喜怒哀樂和是非觀念。有人近年在浙江等地做過專門調查,讚嘆這些活躍於底層民間的戲劇戲曲形式具有極強的生命力,稱其為「草根文化」,以與精英文化和已制度化了的正統文化相區別。胡蘭成推崇「民間」,對家鄉地方戲的劇情唱詞在自己的著述中順手拈來,隨處運用,這也是他的文章最見精彩的一面。若他有意在此用功,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中國民俗、民間戲曲的研究者。

......


第十章 永遠的張愛玲


婚姻和離異

胡蘭成在與張愛玲相遇之前,除了玉鳳,又經歷了兩度婚姻,一度離異。
1932年,胡蘭成南下廣西,次年轉百色的廣西第五中學任教,與全慧文結合,生兒育女。胡蘭成北歸,然後到上海《中華日報》,抗戰發生從上海到香港,兩年後再回上海,來去拖兒帶女的,就是這個在廣西百色成立的「全慧文家庭」。
胡蘭成投身汪集團,1939年年中回到上海,做了報紙總主筆,做了汪偽國民黨「中委」,以後又是汪政府的宣傳部次長,一下子做官發跡,身份與廣西時期那個中學教師已大不相同,與香港時期那個六十元港幣月薪、害著眼病可憐兮兮的小編輯更大不相同。俗話說,男人多收了三斗米,就想討小老婆,何況胡蘭成這樣陡然一步登天?胡蘭成也在此時「休掉」了舊妻,別有懷抱。當年玉鳳的擔心——自己含辛茹苦,到男人一旦出頭,卻另有新人,這一命運,玉鳳沒來得及遇上,卻降臨到了這位「百色」妻子的頭上。
全慧文應該要比時時生活在貧苦困窘中的玉鳳要好,不過好得也有限,她跟著胡蘭成流離南北,先從廣西到上海,再從上海到香港,然後又再度北歸回上海。可當生活像是有了希望時,丈夫卻離她而去。全慧文為胡蘭成生養了最多的孩子,胡蘭成現在大陸的六個子女,全是四個孩子的母親。她自此以後的命運如何?據說,全慧文曾患精神方面的疾病,以後回胡蘭成家鄉靜養,晚年則由其子女撫養。不知全之發病是否與胡蘭成有關,或與此次離異有關?為父諱,胡紀元文中對此不曾提及。但胡蘭成對其的不仁不義那是毫無疑問的。胡蘭成對此無一句話可說。
胡蘭成擔任汪政府宣傳部次長的後期,將侄女青芸和兒子阿啟從家鄉嵊縣胡村接出、到上海安家,這應該是與全慧文離異之後的事。全慧文離開,只帶走一尚在繈褓中的女兒,其餘子女留給了胡蘭成。胡蘭成身邊少不得女人,對子女卻無多少興趣,他經常在上海、南京兩地跑,子女需要有個家,也需要有人帶養,侄女青芸已長大成人,將青芸和兒子從胡村接到上海,兩小家合為一大家,由青芸照管,正是一舉兩得再理想不過的事。
與全慧文離異前後,胡蘭成搭識了舞女出身的應英娣,成就了他的第三次婚姻。此中過程,應的來歷,胡蘭成未細說。從他以後逃亡日本與佘愛珍結合之際,應英娣又再度出現,可以猜想,胡蘭成與應的結識以及其後的婚姻,與佘愛珍大約不無關係。佘是上海「白相人嫂嫂」,交遊廣闊,與舞女這輩人自是熟識。胡蘭成的所有女人中,唯有應英娣是與他共富貴始終的,其行為表現似與一般舞女的身份性格也相合。
胡蘭成與應英娣結合,應自然不肯走進胡蘭成上海的家,胡蘭成也不會願意將應英娣帶進自己的家受委屈,陷入一大群沒有母親的孩子中,他娶這位戰時夫人本不為兒女。他將前兩次婚姻遺下的兒女,留在了上海家中、留給了忠心耿耿的侄女青芸,自己帶著新娶嬌妻往南京安家。此時他被解職宣傳部次長後又重新出任法制局長,法制局長需長駐南京,而法制局長職又實在輕閒,每日只需辦公三四小時,他與應英娣別營安樂窩,陷入溫柔鄉中很過了一段舒服的小家庭生活。
這段婚姻持續了兩年,直到胡蘭成與張愛玲相識、相戀,直到胡蘭成與汪偽政府反目,離開南京回上海,徹底地投向了日本人。

張潤三《南京汪偽幾個組織及其派別活動》一文中有這樣一段記述:
胡蘭成被「改組派」(嚴格地說應該為「公館派」)趕出來(指趕出偽宣傳部——作者),周佛海派自然歡迎。胡與周派勾搭上後,當上了上海《國民新聞》報的總主筆。後來胡又和一個「女作家」張愛玲姘上了。林(指林柏生——作者)派的人,乘機煽風點火,唆使胡蘭成的老婆大鬧特鬧,醋海風波,滿城風雨。
張潤三所寫,前面所引的在時間上的錯誤,已經辯正。這段不知時間上是否有問題。這裏的胡蘭成的「老婆」,應該是指應英娣,因為按胡蘭成的說法,他是在被免法制局長職後才與張愛玲相識的,那時他的「老婆」正是應英娣。能夠被別人「唆使」後「大鬧特鬧」,弄得「醋海風波,滿城風雨」的,也像是應英娣的作為。以後胡蘭成與應在日本再度相逢,事過境遷已十年,兩人見面也時常吵得不可開交。若張文這裡說的胡蘭成的「老婆」是全慧文,那就是胡蘭成在與應英娣結合時,並未與全慧文離異,他此時在三個女人之間周旋。這種情況,按胡蘭成的個性倒也是有可能的。
不過,從張潤三文中可以知道的一個情況就是,胡蘭成與張愛玲相識相戀,兩人並不是一帆風順走到一起,還是經歷了一番尷尬的。按胡蘭成的「蕩子」性格,對這些當然無所謂,在張愛玲或是有一點難堪的。按世俗標準,正是他們兩人之間的情戀拆散了原來的家庭,用現在的話講,張愛玲就是所謂的「第三者插足」。兩人雖曾經過如此「大鬧特鬧」和「滿城風雨」,可無論是胡蘭成還是張愛玲的筆下,未見有一字半句提及,可見兩人的文章素養。
順帶說明一個情況:
在前所引的張潤三文章中,張文在所有提到胡蘭成之處,都將「胡蘭成」寫做「胡竺成」,將「張愛玲」寫做「張愛珍」。這顯然是故意的,不是簡單的對人名的記憶錯誤。一個人對與自己有過關係的人名發生記憶錯誤,可能會記錯在讀音,記錯在同音不同字,而不會記錯在字形,而這兩個人名中的兩個錯字,音完全不同形卻相近,顯是特意如此改動且改得不差太遠。真不知怎麼回事。
此文寫於1963年,發表於二十年之後的1984年11月出版的《文史研究資料》第九十九輯上,這輯《文史研究資料》仍屬「內部發行」。唯一可推想的原因,可能因為此時大陸剛開始談論張愛玲,柯靈先生〈遙寄張愛玲〉即發表於1984年第4期的《讀書》雜誌。其時張愛玲人還在美國,可能為了「統戰」之類的原因,因而編輯部在發表時,將張文中的人名臨時作了如此音錯形相近的小小改動。不知道張愛玲的,自然不會知道指的是誰,而對知道張愛玲的人,又絕不會弄錯。既尊重了歷史,又不妨礙現實,也算巧妙。


25 相知相愛

按照胡蘭成自己所記,他知道張愛玲,欣賞讚嘆之,以及其後的主動謀面相見,其過程是這樣的:

前時我在南京無事,書報雜誌亦不大看。這一天卻有個馮和儀寄了《天地》月刊來,我覺和儀的名字好,就在院子裡草地上搬過一把籐椅,躺著曬太陽看書。先看〈發刊辭〉,原來馮和儀又叫蘇青,女娘筆下這樣大方俐落,倒是難為她。翻到一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我才看得一二節,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的把它讀完一遍又讀一遍。見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讚好,我仍於心不足。
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
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張愛玲的一篇文章,這就是真的了。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見了好人或好事,會將信將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證明其果然是這樣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裏傻氣的高興,卻不問問與我何干。
這樣糊塗可笑,怪不得我要坐監牢。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運的糊塗。但是我偏偏又有理性,見於我對文章的敬及在獄中的靜。
及我獲釋後去上海,一下火車即去尋蘇青。蘇青很高興,從她的辦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飯。我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亦遲疑了一回才寫給我,是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
翌日去看張愛玲,果然不見,只從門洞裡遞進去一張字條,因我不帶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飯後張愛玲卻來了電話,說來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麗園,離她那裡不遠,她果然隨即來到了。
《今生今世‧民國女子》

胡蘭成被免法制局長,是在1943年春天,蘇青的《天地》月刊創刊號是在1943年10月10日,胡蘭成「坐監牢」是在1943年年底和1944年年初。按以上所記,那麼胡蘭成看到張愛玲的文章,是在1943年的10月,真正見面是在1944年的年初,過完農曆春節以後的事了。
不過,筆者總覺得胡蘭成與張愛玲相識,時間上比他自己寫的還要早上幾個月。證據有這樣幾項:
一是,前面第四章在介紹胡蘭成義母時已提過,張愛玲於1943年10月所寫的〈金鎖記〉中的七巧,其人物原型顯然就是胡蘭成的義母。這是內證。
二是外證,就是張潤三文中所說的,胡蘭成宣傳部的同僚們唆使胡蘭成老婆「大鬧特鬧,醋海風波」。若是1943年10月才知道張愛玲,1944年年初才見到張愛玲本人,那時胡蘭成早已不是宣傳部次長,且做了一任法制局長後也已去職半年多,若有同僚為應英娣打抱不平,唆使其向胡蘭成和張愛玲「大鬧特鬧」,那不會是宣傳部同僚而應該是法制局同僚。若張潤三所記不錯,是胡蘭成的宣傳部同僚唆使應英娣「大鬧特鬧」,那胡蘭成和張愛玲之間的相識相知在時間上應該就要早於1943年10月,應英娣其時還與胡蘭成宣傳部同僚間有接觸有來往,胡蘭成宣傳部同僚與其之間的恩怨還未被徹底忘記和了結。
另外,還可作為補充證據的就是,胡蘭成「坐監牢」期間,張愛玲與蘇青曾到周佛海家去為他說情。以張愛玲的個性,以張愛玲和蘇青這兩個當時上海才女的身份,她們會為一個從未謀面也不相干的人去說情?而且說的是什麼情,是她們全無關係也不感興趣的有關汪集團內部的事?
說情一事,可能還有其他內情,不像僅僅是兩個才女的「憐才」之舉,因為若說胡蘭成是有才華的,可此時的胡蘭成還未表現出怎樣的才華,他為汪精衛「和平運動」造輿論聲勢的〈戰難,和亦不易〉的時論,總不會引起張愛玲或蘇青的興趣。他早期的散文集《西江上》,他自己大約也不會好意思提,事實上張愛玲、蘇青也不可能知道;他文藝性的批評文章當時還只有零碎幾篇。他的諸多政治論述,是在他到武漢《大楚報》時期寫就成集的,他那自以為可與張愛玲作品媲美的《山河歲月》和《今生今世》以及其他著述,更是十多年後的事情了。張愛玲、蘇青究竟「憐」他的是什麼「才」?「憐才」又從何說起呢?
這樣看來,張愛玲和蘇青為胡說情一事就頗費人思量了。極有可能的是,在胡蘭成「坐監牢」之前,他已經和張愛玲相識,兩人之間已見過面,或者,至少兩人之間已相知——相互知道對方的存在且互有好感。再有可能,那也是對胡、張和蘇最壞的揣測,就是他們三人在公開場合、在胡蘭成辦《國民新聞》其間,還有就是類似於「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之類的地方,胡、張或胡、蘇或胡、張、蘇三人之間相互見過面。張愛玲自己在其1946年1月再版的《傳奇》的前面,寫過一個簡短的〈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一開始就是:

我自己從來沒有想到需要辯白,但最近一年來常常被人議論到,似乎被列為文化漢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想想看我惟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第三屆曾經叫我參加,報上登出的名單內有我;雖然我寫了辭函去,(那封信我還記得,因為很短,僅只是:「承聘為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謹辭。張愛玲謹上。」)報上仍舊沒有把名字去掉。
至於還有許多無稽的謾駡,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辯駁之點本來非常多。而且即使有這種事實,也還牽涉不到我是否有漢奸嫌疑的問題;何況私人的事本來用不著向大眾剖白,除了對自己家的家長之外仿佛我沒有解釋的義務。

張愛玲公開如此聲明,沒有作為「文學者代表」去參加什麼大會,這是可以相信的。他人從私生活、從她與胡蘭成的關係上謾駡她為「文化漢奸」雖事出有因,卻無多少道理,她自己也已經說明了。她沒有參加「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可其他相類似的公開場合是否涉足過呢?是否因而就在這樣的場合結識了胡蘭成?張愛玲不曾,比張愛玲更早活躍於戰時上海的蘇青是否可能呢?若果早已相識相知,胡蘭成卻不直說,肯定有他的理由。
不過,這裏仍以胡蘭成的記述為準。
從胡蘭成所記來看,胡蘭成當時並不認識蘇青,而蘇青是知道他的。胡蘭成擔任過《中華日報》總主筆和《國民新聞》報總主筆兼社長,也在一些雜誌上寫過若干文藝性文章,加上又在汪政府中任過宣傳部次長和法制局長,算得上是汪時期的「聞人」。蘇青不認識他,卻特別將新編雜誌寄來南京,想來不僅是因為他的官也因為他的文,寄雜誌給他一則聯絡,二則也是約稿,不意此舉竟成了胡蘭成與張愛玲相知相識的開始。
胡蘭成看了蘇青寄來的《天地》雜誌,看了張愛玲的小說《封鎖》,立刻欣賞和激賞,欣賞激賞之餘,轉而向蘇青打聽張的詳細,不知是由於他的打聽經蘇青轉達過去,張愛玲才開始注意他,還是張愛玲原本就知道他,反正在兩人見面之前,張愛玲也已欣賞他的「才」。故此而有胡蘭成「坐監牢」,張愛玲和蘇青一起去向周佛海說情之事。
直到胡蘭成「坐監牢」出來後到上海,兩人才見面。
第一次見面,胡蘭成可能是有些失望的,因為張愛玲和他的想像完全不同,在他肯定是希望文美人也美,但文美的張愛玲人卻不美,這不是一時的偏差,十餘年後寫文重憶當時印象,胡蘭成仍是保留著如此觀感。張愛玲看上去像一個女學生,還沒有一般女學生的成熟,包括身體上的和態度上的。他甚至開始擔心她的生活是清苦的,所以詢問她寫稿的收入,而她也如學生一樣老老實實回答。他沒見到人之前覺得她高不可及,此刻,看到如此平常的她,他覺得自己不需要仰視,可以坐直了,他開始點評她的作品,敍述自己的生平經歷。這一談就是五個小時,主要是他講她聽。胡蘭成搭識女學生是有經驗的,雖然年輕時從沒有成功過,現在已年近四十,面對二十出頭的張愛玲,他自然遊刃有餘,送張出門時,他還來了一句調笑話:「你的身裁這樣高,這怎麼可以?」
第二天,胡蘭成回訪去看望張愛玲,張愛玲房裡的華貴氣讓他有些不安,他第一次看小說時是驚奇,第一次看到她本人時是驚訝,第一次到她房間,他還是沒脫那個驚字,只是這次是驚豔了。「華貴」,是胡蘭成為張愛玲精心選擇的字眼,這不會是指富貴堂皇,張愛玲住的不是豪宅大院,只是華洋雜居的公寓樓,不可能有怎樣的排場擺設。即使有,此時的胡蘭成也已不是當年那個初出胡村的鄉下孩子,胡蘭成愛慕繁華富貴,可他已見過世面,做過高官,見識過各等的富貴豪華,不說以前的杭州有錢的同學家,即便在上海,他到過周佛海、李士群等顯貴人家,極度奢靡淫侈的吳世寶家更是常來常往,張愛玲的公寓房是不可能與之相比的。所謂「華貴」,所謂精心選擇,那是胡蘭成來到張愛玲家,直面張愛玲本人後所有的一個完整的感覺,公寓房沒有進深,無須登堂入室,他相當於直接走入了張愛玲的閨房。當然,「華貴」之類,還包括他沒有忘記張愛玲的顯赫家世,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以及祖母的父親李鴻章。
不過,顯赫確是顯赫,張愛玲那位祖父張佩綸實在是不值得怎樣提說的,對照早年在京城做「清流」時的那些宏言儻論,張佩綸在福建海戰中的表現真是一場可恥的笑話,個人為保命狼狽逃竄倒也罷了,南洋水師未戰先敗、未戰即毀的後果相當於葬送了中國東南沿海的半壁江山。
在兩人第二次見面後,胡蘭成給張愛玲寫了一首新詩,並稱讚了她的謙虛,而她回答的只八個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對這兩句話八個字人言言殊,其實張愛玲不是寫禪,其中並不會帶多少深意,從字面上看,可以是說兩個人,主要是說張愛玲自己的。張愛玲是懂得他的,她也是歡喜他在她面前一談幾小時那麼賣力表演的。她知道他在許多方面的深淺,在精神上她並不比這個比她大出十多歲的人低弱,她之所以謙虛的聆聽,只是因為「慈悲」。
這樣來往了三四次,張愛玲忽然煩惱,送紙條給胡蘭成,讓他不要再去看她。若是個同樣二十出頭的青年小夥子,可能接到這樣的條子就要惶惑了,可這是胡蘭成,他當然懂得這是什麼情狀,這是含有「愛」的表示,張愛玲不是十六七歲女孩,這種委屈也是委曲的表示就更確鑿無疑的了。胡蘭成當其無事一樣,當天又照樣上門去看她,張愛玲見了仍是歡喜如常,像是根本沒寫過紙條。胡蘭成掌握恰當,自此改隔天變為天天去看她了。
按照一般年輕人的戀愛步驟,接著就是「信物」了。胡蘭成說起張愛玲那張曾刊在《天地》上的相片,張愛玲即取出相贈,相片後並題上了一行字: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張愛玲寫過許多男女愛情故事,可以說她的作品主要就是以男女情愛為主題寫的人生世相。可臨到自己,她的所做所為仍是脫不出常軌老套,並沒有怎樣的新鮮新穎處。
這幾行字,出自一位天才女作家手下,像是有點屈辱的,且所贈非人,贈與的是這樣一個浮花浪蕊式的蕩子,確是要令那些對這場男女結合沒有好感的人為之氣悶胸塞。
其實,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張愛玲是天才,如果不算上她以前寫著玩的東西,從其正式發表在刊物上的作品來看,她幾乎一出手就是一個成熟的天才,而且張愛玲所有作品中,也是最早時期的作品最為傑出。可寫得出並不等於做得出,紙上的東西不就是自己實際經驗過的,而未親身經驗過的,非要等自己有過實際體驗才會成熟起來的。張愛玲的早年生活委實很簡單,十六七歲前她還從未單獨到店裡去買過東西,她對人生俗事的貧乏,還不及一般的城市女孩子。除了家庭,就是學校,她自少年時期入校住讀,再到香港讀大學,她最好的青春年華這一段,除了同學和假期裡的親戚,人事交往可以說是清純如水。
另一方面,在感情生活上,她也是饑渴的。她雖有著顯貴的家世,卻有著極度壓抑的家庭生活。父母離異,在父親家的孤獨和受罪,以及最後的出逃;母親長年遠遊在他國,也難以顧及到成長中的兒女。這一切,或許是成就這位天才女作家的條件,可對於少女張愛玲又該是如何的悲苦和蒼涼。她在寫自己家世生活的文章中曾寫到其時的心境:

我補書預備考倫敦大學。在父親家裏孤獨慣了,驟然想學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同時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洋臺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這時候,母親的家不復是柔和的了。
考進大學,但是因為戰事,不能上英國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後又因為戰事,書沒讀完就回上海來。公寓裏的家還是好好的在那裡,雖然我不是那麼絕對的信仰它了,也還是可珍惜的。現在我寄住在舊夢裏,在舊夢裏做著新的夢。
寫到這裏,背上吹的風有點冷了,走去關上玻璃門,洋臺上看見毛毛的月亮。
古代的夜裏有更鼓,現在有賣餛飩的梆子,千年來無數人的夢的拍板:「托,托,托,托,」——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呵!

《流言‧私語》

這是她寫〈金鎖記〉和〈傾城之戀〉以及差不多她的一切小說的基調,可愛又可哀,悲苦和蒼涼。
她的筆下驚天動地、傾城傾國,可她的實際生活卻是枯燥的,人際交往是簡單的,感情是寂寞無依的。
在這一刻,在這強烈的反差對比中,胡蘭成出現了,走近了她。這一位出自與她完全不同家庭背景的中年人,身世坎坷已飽經風霜,曾任高官又數度磳蹬;更難能的是其人聰明,經歷豐富,見解和談吐不俗。頭腦和見解,本是張愛玲對人對事的主要標準。然而,最具吸引力的可能還是胡蘭成對女人的理解和同情,能傾心相與,也能低頭伏小,還有情趣,而對她的小說有著真心的欣賞和崇拜。有這樣一個人在追求,張愛玲還能怎麼樣呢?對已過韶光的她來說,兩人間的結合確是再合理不過的結局了。她寫出了頗為屈辱的情話,那是她決定以身相許了。
可胡蘭成並沒有這樣的準備。
張愛玲不美,這就決定了胡蘭成與她交往下去,主要是把她作為一個精神上的對手,一種文章上的高度和文化上的提升。對於她全方位的愛情,他是無可無不可的,女人的其他好處,他可以在其他女人那裡得到。他已近中年,他能將女人的精神和肉體作清楚的兩分,對他這樣花心的男人來說,張愛玲是不具備他對女人的所有趣味的。不過,能和張愛玲好上,這也是他的成功,可以彌補他以往對於女學生追求屢戰屢敗的記錄,何況,張愛玲又是怎樣一個天才的女子!
儘管不滿足,成功終究是成功,胡蘭成自和張愛玲戀上愛上後,「變得愛嘯歌」,他又像是經歷了一度少年郎的戀愛,按捺不住要與人說,他與青芸說,張小姐不是個等閒女子;他晚上從張愛玲處出來到熊劍東家,熊劍東夫婦和周佛海夫人在打牌,他看了一會「只覺坐立不安,心裡滿滿的,想要嘯歌,想要說話」,可是他與這些人是無法說張愛玲的,他們不懂,但是熊劍東還是要請張愛玲吃飯。
胡蘭成與應英娣的家還在南京,胡蘭成一個月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歸只到張愛玲處,兩人只是坐在房裡講話,主要仍是他講,她聽兼點評,張愛玲本不是個會講話的人,她說過:「和人談話,如果是人家說我聽,我總是愉快的。如果是我說人家聽,那我過後思量,總覺十分不安,怕人家嫌煩了」(見《流言‧童言無忌》)。兩人也不出去,出去也沒有名目,胡蘭成帶張愛玲見日本來華的大將,帶她見池田,那都是他與應英娣離異以後的事。兩人的家世背景不同,所受的教育不同,生活閱歷也相異,年齡上相差十多歲,一切講來聽來都是新鮮的。兩人也有共同的話題,那就是香港,胡蘭成是上海戰事後去香港,張愛玲是香港戰事後回上海,兩地方戰事前後的見聞就足可供談論的話題了。如此空口說白話,「伴了幾天,兩人都吃力」,胡蘭成再回南京,張愛玲仍寫自己的小說。
胡蘭成兩地跑,同時應付兩個女人,也從兩個女人處得到滿足。兩個女人卻不滿足了。
胡蘭成沒有離愁,張愛玲卻有,而且明確告訴了他,他在南京的日子,她還有信從上海去南京,讓他接在手裏沉甸甸感到像石頭,感到像石頭的信不會是單純的甜蜜情話。南京的女人聽聞了風聲,也開始不安定,在他人的唆使下,開始與胡蘭成「大鬧特鬧,醋海風波,鬧得滿城風雨」。
胡蘭成陷張愛玲於尷尬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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