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3日 星期二

香港《明報》刊載馬囯明文章悼念獨立出版人羅志華

羅志華的「一人戰爭」 (明報) 02月 24日 星期日 05:05AM

文﹕葉輝

【明報專訊】那是2月19日,星期二,好一些朋友都打電話給羅志華,可是只聽到留言服務的機械女聲,說「你已被接駁到……」都打了若干次,都聽了若干次女聲錄音,才肯相信,誰都沒法再聽到羅志華的聲音了……



被沉重的書壓了半生

然後,一連幾天不斷收到電話和電郵,都說聽聞這個戇直的書店負責人被書壓死,都想證實他的死訊,只有熟悉的朋友到了最後一刻才明白,一箱箱沉重的書在此人身上已經壓了二十多年,壓了足足半生,他無論有多樂天,有多少天真的夢想,也不免會疲累,如此這般告別「過於喧囂的孤獨」,也許未嘗不是一個悲劇人物的徹底解脫。

認識羅志華,是由於他主持的青文書屋和出版社,很多年來,他是書店的店東,也是唯一的店員、跑腿兼苦力,他是出版社的出版人,也是唯一的排版員、跑腿兼苦力;正如馬國明 所言,一個人搬50箱書到書展 ,然後,也是一個人,搬45箱書回書店;他還開了一家一人製作公司,租了一部影印機,承印了八期《詩潮》,創辦《青文評論》(出版了四期),一人排版,一人印刷,一人釘裝,一人搬運,其後影印機因斷供而被回收了;在我看來,那是一場很不公平、也很不聰明,但非常了不起的「一人戰爭」。

都說這個人是樂觀的理想主義者,但跟他相熟的朋友都知道,他同時也是一頭不懂得面對現實的鴕鳥;也斯說得對:我們何嘗懂得面對現實?是的,我們也未必懂得,但我們總會在明知不可為的時候知難而退。很多朋友都勸告過他不要再苦戰下去了,或者向他建議一些解決「書債」的辦法,可是跟他相熟的朋友都知道,他聽了,說了,就當作已經做了——這個人的悲劇也許在於他的矛盾性格,對殘酷的世界過於樂觀,理想常常變成逃避現實的沙堆。

青文書屋終於結業了,之後,我跟他見了兩次面,都跟書有關,他答應出版、收了訂金的書,總要想辦法交代,交代了一半,他又侃侃而談未來的出版社計劃了。最後一次接到他的電話,是去年文學雙年獎頒獎當日,他說身體不適所以不去領出版社的獎項了,叫我找人代領。通話過程有好幾次數秒的靜默,我知道只要多開解他幾句,他多半會去的。我猜他害怕也許得不到朋友的諒解吧,但如今諒不諒解都不再重要了。

他不是白說,他準備好了

幾天前,他的家人在電話中告訴我:他其實已經租了地方,也裝好了電腦和排版機。我想轉告所有認識他的人:他不是白說的,儘管他的脊、腰和腕早被書壓得永久創傷,他其實從沒放棄,甘願讓有生之年繼續背負沉重的書,繼續他的「一人戰爭」。

我所知道的羅志華,其實並不是住在「紙房子」裏的人——那是阿根廷 作家多明格茲(Carlos Maria Dominguez)的一本小說,叫做《紙房子》(the house of paper),有一名西班牙 語文學女教授購得艾米麗.狄瑾蓀(Emily Dickenson)的絕版詩集,邊走邊讀,被車撞死了;有一名書癡在沙洲上用一本接一本的硬皮書築起一座紙房子,將自己囚禁其中……

羅志華半生與夢為伴,最後葬身書堆,但書只是他的事業,他的故事一點也不浪漫奇情,儘管書中一些沉思片段彷彿就是他半生的寫照:「許多時候,我問我自己,為什麼要保存這些在遙遠未來才可能對我有些許幫助的書?為什麼要保留這些和時下流行題材脫節的書?還有那些多年來只讀過一次,就不曾再閱讀,也可能永遠都不會再翻閱的書……」

「許多時候,要從一本書中解脫,遠比獲得一本書還要難。人和書被一種需要和遺忘的協商相互依附,書好像我們生命中永不復返的某一片刻的見證人……」

如果要選一本小說來述說羅志華的一生,我想,已故捷克 作家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的《過於喧囂的孤獨》(Too Loud a Solitude),庶幾近矣——對不起,這故事很殘酷,一如羅志華的一生;書中主角只活了35年,比羅志華少活了10年:他是一個廢紙回收站的工人,孑然一身,沒有妻兒,沒有朋友,終日躲在骯髒而潮濕、充滿霉爛氣味的地下室工場,操作壓紙機,將廢紙和舊書壓扁。

只認按鈕不認人的機器

這個廢紙工人從來沒有埋怨命運,倒將苦差當作他的「一人戀愛」,將地下室當作「天堂」。他從廢紙堆中撿到不少教他一生受用不盡的舊書,他的身上沾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全書。他最後被解僱了,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價值,便抱着書本跳進壓紙機,按了開關,將自己和書本一起壓扁,厭成模子的式樣,他就是書,書就是他,人與書的剩餘價值就是變成廢紙,兩者彷彿命運共同體,一起葬身於一部只認按鈕不認人的無情機器。

對不起,故事也許過於殘暴而感傷,教人欲哭無淚,教人感到不安,但那片「過於喧囂的孤獨」卻是千真萬確的——喧囂的是機器一樣的世界,孤獨的是廢紙一樣的人和書。

羅志華為很多人出版書本(公平一點,必須說明:也有不少人幫過他:有人為他義編義寫,也有人自費出書,交他製作發行而沒有結帳),也該有一本書,紀念這位以書為畢生事業的出版人。袁兆昌為他開了一個網頁,收集了網上悼念他的文章(數量也真不少),還要給他編一本紀念小冊子,這就很好,我建議,小冊子照做,書稍後也照出,出版費用可想辦法,在這喧囂而孤獨的世界裏,那只是我們能為羅志華所做的一件小事。

文﹕葉輝

編輯:楊泳森


《葬身書山的人》——2月24日香港《明報》刊載馬囯明文章悼念獨立出版人羅志華

 
明報 P17 世紀 曙光圖書 馬國明 2008-02-24

葬身書山的人

 
已不記得什麼時候認識羅志華,只記得認識他時他任職三聯書店。我在八八年時擔任青文書屋的董事經理,但我對中文書業的運作卻無甚認識,於是邀請羅志華合作。兩年後青文改組,羅志華出任董事經理,但我們仍維持合作關係。由於我們各自負責的書店都不過是一間一人公司,雖然同屬一間店舖內,但各有各忙,交談的時間不多;不過遇着中文書業出現變化時,他總會主動告訴我。當時經營中文書店,一定要有自己的採購渠道才能替書店搞出特色。一年裏羅志華必定親自跑到台北、上海、北京等地採購,同時為了讓業務多元化,他學懂電腦排版並替多位作者出書,他同時親自負責發行工作,書店因而同時是出版社和貨倉,書本的數量愈來愈多,雜物亦同樣不斷堆積。
羅志華當然不會不知道這種情况對書店的形象不利,他的想法是隨着後九七年代大集團經營的連鎖書店愈開愈多,像他那樣的小本經營根本不能在零售層面上競爭,經營小書店必定要有特色才可望繼續生存。他一方面十分欣賞台灣的誠品書店出版《誠品閱讀》免費供讀者索取,另一方面他估量香港的大書店絕對不會做這種賠本的事;於是聯絡了幾位文化界的朋友以最低廉的成本出版了《青文評論》,如果在零售層面上他無法跟別人競爭,起碼他做了一件連大集團也做不到的事。

後九七的小書店壓力
羅志華從來不以文化人自居,他不曾發表文章,更沒有著書立說。他是一間小書店的經營者,每天總要花個多小時執拾被讀者翻得凌亂的書架,遇着承印商將青文最新出版的書運送到書店時,他更要在原已十分擠塞的書店裏本左搬右疊,務求騰出少許空間容納即將送抵書店的新書。由於青文出版的書從初期的四五種增加到三四十種,書店裏根本無法再騰出空間,他便索性將新出版的書堆在書店內一排陳列中、西哲學書籍的書架前。曾經有讀者因為無法靠近翻閱書架上的哲學書而頗有微言,不少人亦會認為他不擅經營,在旁觀者眼中,青文書屋要改善的地方實在不勝枚舉,旁觀者看不到的是後九七年代小書店經營者的壓力。一向以來在午飯時段總會有二三十人專誠跑上青文書屋翻閱書籍,但自從灣仔地鐵站附近開了一間大集團的連鎖書店後,午飯時段跑上青文書屋的人流即時銳減。後九七年代裏大集團的勢力不斷蠶食各種小本經營,書業亦不例外,主流媒體中關心書的小數通常只是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待書,鮮會關心書業的具體生態。面對大集團的擴充,小書店的經營者要像動畫裏的英雄,變身為三頭六臂。羅志華明白自己要變身之餘,卻當不成英雄,他不是香港社會向來稱許的商業奇才。他是一名不算成功的書店經營者,但從他的身上卻更能令人們認識書本的真諦。
書香與書臭
香港每年都舉辦不少圍繞書的活動,不少活動更會安排知名人士高談書的意義,但談來談去卻總是說不出一樣十分顯淺的道理,終於要勞動羅志華以他的生命來說出這一顯淺的道理。中文詞彙中有「書香」的講法,但所有小書店的經營者都知道書本一經受潮便會發霉發臭,小書店經營者最頭痛的莫過於如何處理無人問津而積存的書籍,販賣一般商品只要大幅割價便總可以出售手上的貨物,但書籍卻有別於一般商品,即使免費贈予,對方亦不一定領情。積存的書籍其實是小本經營者的血本,由於是小本經營,議價能力十分有限,不可能像大集團那樣將積存的書籍全數退還發行商。堆積在青文書屋的書籍除了是青文剛出版的新書外,更多是那些無人問津的書。壯士斷臂,乾脆把這些書籍當做廢紙送交回收商可能是更明智之舉,但羅志華卻總是抱着希望有朝一日積存的書籍會賣出,他從來沒有埋怨天天要為這些書籍左堆右搬。印刷的書籍已是五百至一千年前的科技的產物,書本又十分笨重,幾十本書加起來的重量更高於常人的體重,這是與書有關的一點十分顯淺的道理,小書店的經營者每天都在重溫這一點顯淺的道理,將書籍高舉為文化化身的人卻不一定明白這點顯淺的道理,但他們已再沒有藉口掩飾他們的無知,對書並不熱情的香港社會卻出現了一位葬身書山裏的羅志華。他的死不是黑色幽默,他或許只是香港這個大城市裏的小人物,但正如一條鎖鏈中最弱的一環才是最具決定性,小人物的遭遇才是整個社會最真確的寫照。只有對書不熱情的社會才會由得書籍在貨倉裏積存發霉發臭,最後更活生生將一個好端端的人埋葬;被人們高舉為文化化身的書籍在香港這個社會裏居然成為殺人兇手,香港社會不是很有問題嗎?曾局長、曾司長、曾特首,你們可曾留意到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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