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簡:1926年之夏》
這是怎樣一本書呢?翻閱之前,三位作者的名字足以令人浮想聯翩:
--帕斯特納克(1890-1960),奧斯卡最佳影片《齊瓦戈醫生》的原作者,並因此書獲得1958年諾貝爾文學獎;
--茨維塔耶娃(1892-1941),俄羅斯流亡女詩人,17歲發表詩集,49歲自盡,其作品近年來再度受到重視;
--里爾克(1875-1926),20世紀最傑出的德語詩人,著有《時間之書》、組詩《杜伊諾哀歌》、《給一個青年詩人的10封信》等。
這三位作家、詩人是在怎樣的情形下開始通信的呢?
早在1899年,青年詩人里爾克第一次訪問莫斯科時,帕斯特納克的父親(著名畫家)接待了他,並把他介紹給其他著名畫家和文學家,包括托爾斯泰。1900年里爾克第二次去莫斯科想拜訪托爾斯泰,在瑞士火車站巧遇帕斯特納克一家,畫家帕斯特納克立刻拍電報予以安排。月臺上,10歲的小帕斯特納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這位後來對他產生巨大影響的德語詩人。
茨維塔耶娃和帕斯特納克一樣,也出生於莫斯科,兩人的父親都為大學教授、母親都是鋼琴演奏家。茨維塔耶娃在詩壇成名早一點,帕斯特納克放棄了作曲和哲學研究之後才開始寫詩。兩人都去過德國,精通德語,受德國浪漫主義詩潮影響很深,帕斯特納克稱萊茵河為精神搖籃,他父親和里爾克保持通信並交換書籍,他因而讀了很多里爾克的作品。
帕斯特納克和茨維塔耶娃在朗誦會上見過幾次面,但交往不深。1922年茨維塔耶娃一家從柏林去了布拉格,帕斯特納克讀到她1921年出版的一本詩集,深受感動,立刻給她寫了一封長信,從此兩人開始了持久的通信聯繫和精神戀愛。帕斯特納克感到在戰爭年代寫抒情詩毫無意義,他想寫史詩、散文,然後過度到寫小說,他向茨維塔耶娃傾訴自己內心的疑惑、徘徊和打算,茨維塔耶娃也有同感,而且正好寫了一些散文,如“良知照耀下的藝術”等,她對他的感受表示極大的理解和支持。大約在同一時期,他們兩人都完成了幾首重要長詩,茨維塔耶娃成為帕斯特納克的第一讀者和批評家。
帕斯捷爾納克
1925年12月,帕斯特納克的畫家父親得知里爾克還活著(曾有傳言說他已去世),於是致信祝賀對方50歲生日,里爾克用俄語和德語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長信,他在信中說起去年(1924年)他在巴黎讀到他兒子小帕斯特納克的詩,並大為讚美。帕斯特納克的父親從德國給兒子寫信,告訴他此事,並鼓勵他直接給里爾克寫信。當時帕斯特納克正處於對自己的作品不滿意、極度憂鬱、精神危機之中,里爾克的讚賞使他意想不到,他認為這是命運給他的禮物。
1926年3月,里爾克的信終於轉到帕斯特納克手中。4月12日,他提筆給里爾克寫下第一封信:我的性格和精神世界都受你的影響,能夠以一個詩人的名義向你表白,這種喜悅如同遭遇普席金一樣不尋常。能夠引起你的注意對我來說是個奇跡,當我聽到這一消息時如同電流穿過靈魂......
他在信中還提到旅居巴黎的好友茨維塔耶娃,由於瑞士的信件寄到莫斯科不易,再加上他想給茨維塔耶娃一個驚喜,所以他請里爾克通過她給他回信,他深知茨維塔耶娃和他一樣熱愛里爾克。
5月3日,里爾克一收到帕斯特納克的來信就立刻給茨維塔耶娃寫信,並夾上給帕斯特納克的回信。他給茨維塔耶娃的信是這樣開頭的:親愛的詩人,此時此刻,我收到帕斯特納克的一封感人至深的信,一封洋溢著喜悅和熱情奔流的信。他的信給我帶來的所有激情和感激都將先給予你,然後通過你傳給他!
茨維塔耶娃
茨維塔耶娃在回信中稱里爾克為詩的化身、自然的奇景、再生的第五元素.....她說明年(1927年)帕斯特納克會來,他們將一起去看他,無論他在哪里;她愛他(里爾克), 因為他是一種罕見的力量。
5月18日帕斯特納克終於收到茨維塔耶娃掛號轉來的里爾克回信,以及她抄下的里爾克給她的信件片段,這兩頁淡藍色的信紙被他終生保留。1960年夏天他去世後,人們在一個皮夾子裏發現一個信封,裏面裝有這兩封信,信封上寫著“最珍貴的”。
里爾克一直把俄羅斯看成是精神故鄉,所以欣然同兩位比自己年輕的俄語詩人通信,直到8月份因身體狀況而終止,12月30日病逝。兩位俄語詩人悲痛欲絕,茨維塔耶娃立刻寫了一封裏爾克永遠收不到的信,而帕斯特納克五年之後才寫出心底的懷念。“......我在哭泣,你從我眼中湧瀉而出”----女詩人的真情流露令人感動。
1926年之夏,三個心靈穿越距離而交融,里爾克的早逝使三重奏變為二重奏,困在莫斯科的帕斯特納克同流亡女詩人的激情交流許多年以後才漸漸淡下去。
讀這本通信集,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受,我被字裏行間那奔放的激情和超越世俗的愛而感動,也為那些誤解和陰錯陽差而惋惜,但更多的是因他們在信中探討詩的美學和抒情詩的局限性而受益匪淺,也為信中滲透的一種矛盾感而震撼--一種不可抑制但卻極其矛盾的強烈渴望,即同時渴望最極限的孤獨和最深刻的交流。
里爾克
1977年1月,里爾克逝世50周年一滿,這些信件就被陸續翻譯成各種文字,英譯版於1983年出版,多次印刷,2001年再版時由蘇姍.桑塔格作序,再次引起世人關注。書中有他們三人之間交換過的許多珍貴照片,以及手跡影印。
如今,序言撰寫者也於去年年底去世了......昨晚在桑塔格生前好友瓦瑟曼的藏書室裏又看到這本書,不免一陣感慨。穿越時光重溫詩人信簡,我不知道是悲傷,還是欣慰 -- 1926年夏天,三位詩人在他們各自和共有的精神世界裏用文字觸摸對方的靈魂,如里爾克的一首短詩所言:
我們觸摸對方,用振動的雙翼,
用距離觸摸對方的視覺。
明迪 2005年5月14日
(Letters:Summer 1926. Boris Pasternak, Marina Tsvetayeva, Rainer Maria Rilke.
Preface by Susan Sontag.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September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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