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6日 星期四

盛世異聲 沒有中國的倫敦書展2012



世紀.盛世異聲﹕沒有中國的倫敦書展2012

2012年6月5日 (二)

【 明 報 專 訊 】 編 按 : 中 國 流 亡 作 家 貝 嶺 , 為 不 少 流 亡 作 家 出 版 作 品 , 並 一 直 關 注 各 國 書 展 所 邀 請 的 「 中 國 作 家 」 名 單 。 早 前 , 倫 敦 書 展 以 中 國 為 主 賓 國 , 主 辦 逾 30 場 中 國 作 家 活 動 , 並 沒 有 流 亡 作 家 在 。 為 此 , 他 以 今 屆 倫 敦 書 展 為 例 , 撰 文 細 述 近 年 中 國 異 聲 怎 樣 在 國 際 文 化 活 動 中 消 音 … …

沒 有 獲 邀 、 取 消 、 再 邀 , 沒 有 因 不 容 異 見 者 致 辭 而 出 現 的 官 方 代 表 團 集 體 退 場 、 休 會 與 公 開 道 歉 , 沒 有 大 使 「 擲 地 有 聲 」 的 訓 話 及 「 給 中 國 上 民 主 課 的 時 代 已 一 去 不 復 返 了 」 的 「 莊 嚴 」 宣 告 , 更 沒 有 官 方 與 民 間 、 御 用 與 流 亡 ─ ─ 背 景 相 異 的 學 者 、 作 家 及 漢 學 家 雖 見 解 不 同 , 卻 彼 此 聆 聽 的 唇 槍 舌 劍 。 2009 年 法 蘭 克 福 書 展 以 中 國 作 為 主 賓 國 , 所 舉 辦 的 研 討 會 中 曾 出 現 的 這 一 切 , 在 2012 年 倫 敦 書 展 (The London Book Fair) 「 新 視 角 、 新 概 念 」 ─ ─ 中 國 主 賓 國 活 動 中 全 無 蹤 影 , 也 沒 有 戲 劇 化 的 場 面 。 逾 30 場 中 國 主 題 的 論 壇 、 新 書 發 布 或 作 家 對 話 活 動 , 或 為 避 免 提 問 者 「 挑 釁 」 , 或 講 者 擔 心 「 言 多 必 失 」 , 逾 半 場 次 的 聽 眾 提 問 時 間 被 主 辦 方 或 主 持 人 臨 時 取 消 。

這 個 書 展 真 和 諧

台 上 , 少 了 「 大 國 崛 起 」 的 傲 慢 , 看 似 從 容 淡 定 的 中 國 官 員 、 名 人 與 作 家 , 面 對 英 方 主 持 或 與 談 人 不 時 冒 出 來 的 「 敏 感 詞 」 , 如 審 查 (censorship) 與 自 我 審 查 (self-censorship) , 面 對 由 疑 問 句 變 成 了 否 定 句 的 「 出 版 自 由 」 問 題 , 回 答 時 , 既 要 顯 得 言 而 無 忌 , 又 不 能 「 政 治 太 正 確 」 惹 來 追 問 , 其 間 的 急 智 、 閃 躲 、 撥 擋 與 「 痞 」 , 雖 支 絀 , 仍 恰 到 好 處 地 展 現 了 中 國 的 「 軟 實 力 」 。

以 單 日 票 45 英 鎊 而 讓 人 望 而 卻 步 的 2012 年 倫 敦 書 展 , 於 4 月 16 至 18 日 在 倫 敦 西 區 那 座 雖 老 舊 , 卻 功 能 齊 全 的 伯 爵 宮 (Earls Court) 展 覽 中 心 舉 行 , 近 萬 平 方 米 的 巨 穹 形 圓 頂 展 場 下 , 均 分 出 兩 個 面 積 大 致 相 等 的 展 區 , 一 號 館 展 區 以 英 倫 和 歐 美 國 家 的 出 版 社 為 主 , 二 號 館 展 區 則 以 亞 洲 、 俄 羅 斯 及 東 歐 國 家 的 國 家 館 為 主 。

令 我 訝 異 的 是 , 創 辦 於 1971 年 , 號 稱 世 界 第 二 大 書 展 的 倫 敦 書 展 , 其 場 地 面 積 、 參 展 國 及 展 位 數 量 , 甚 至 人 潮 , 還 不 及 世 界 最 大 的 書 展 ─ ─ 法 蘭 克 福 書 展 的 十 分 之 一 。 而 在 人 潮 上 , 更 不 能 與 以 售 書 為 主 的 台 北 國 際 書 展 與 香 港 書 展 相 比 。 唯 一 難 以 量 化 的 是 文 化 影 響 力 , 英 語 作 為 準 世 界 語 言 的 優 勢 , 在 倫 敦 書 展 上 顯 露 無 疑 。 由 於 昂 貴 的 票 價 , 使 得 臨 時 想 逛 書 展 的 倫 敦 市 民 望 之 卻 步 。

中 國 在 所 有 重 要 的 國 際 書 展 上 逐 一 成 為 主 賓 國 , 由 中 國 新 聞 出 版 總 署 (GAPP) 出 資 租 下 大 面 積 的 展 區 , 設 立 中 國 主 題 館 , 規 劃 並 贊 助 中 國 的 國 營 出 版 社 及 出 版 集 團 以 各 自 的 展 位 參 展 , 購 買 與 出 售 書 的 版 權 。 中 國 新 聞 出 版 總 署 和 官 方 的 中 國 作 家 協 會 合 作 , 撥 款 設 立 中 國 文 學 翻 譯 出 版 專 項 基 金 , 有 規 劃 地 贊 助 外 國 譯 者 將 中 國 作 家 協 會 體 制 內 的 會 員 作 家 的 作 品 翻 譯 成 外 文 , 再 以 贊 助 有 意 出 版 這 些 譯 著 的 外 國 出 版 社 印 刷 費 的 方 式 , 促 成 外 國 出 版 社 與 中 國 作 家 簽 外 文 版 權 合 約 出 書 。 為 此 , 中 國 新 聞 出 版 總 署 、 中 國 作 家 協 會 和 英 國 文 化 協 會 (British Council) 合 作 選 出 人 選 , 並 組 成 人 數 愈 來 愈 多 的 中 國 作 家 代 表 團 , 在 書 展 中 舉 辦 場 次 也 愈 來 愈 多 的 中 外 作 家 對 話 活 動 及 文 學 座 談 會 , 以 呈 現 官 方 眼 中 的 當 代 中 國 文 學 盛 會 。

或 因 我 在 2009 年 法 蘭 克 福 書 展 上 的 不 愉 快 經 歷 , 我 從 英 國 文 化 協 會 公 布 的 書 展 文 宣 及 中 國 主 賓 國 節 目 表 上 發 現 , 中 方 合 辦 者 仍 是 以 管 控 、 審 核 新 聞 與 出 版 而 名 聲 狼 藉 的 中 國 新 聞 出 版 總 署 , 而 書 展 上 的 中 國 文 學 活 動 中 , 沒 有 流 亡 作 家 和 官 方 體 制 外 獨 立 作 家 的 入 選 。 於 是 , 我 於 3 月 20 日 寫 了 一 封 致 英 國 文 化 協 會 和 書 展 主 辦 公 司 的 公 開 信 , 告 之 我 對 英 國 文 化 協 會 與 中 國 新 聞 出 版 總 署 合 作 的 驚 訝 。 我 強 調 , 官 方 體 制 外 的 文 學 與 流 亡 文 學 也 是 當 代 中 國 文 學 中 的 一 部 分 , 在 倫 敦 書 展 中 不 應 消 失 。 我 還 列 出 了 多 位 缺 席 作 家 的 名 字 , 寄 望 英 國 文 化 協 會 能 予 以 邀 請 , 讓 倫 敦 書 展 上 的 中 國 文 學 活 動 多 元 呈 現 。

因 我 是 第 一 個 指 出 之 人 , 也 燃 起 了 第 一 把 火 , 這 封 信 被 英 國 廣 播 公 司 (BBC) 和 衛 報 (Guardian) 分 別 報 道 。 接 著 , 定 居 倫 敦 、 以 長 篇 小 說 《 北 京 植 物 人 》 英 譯 本 知 名 的 中 國 小 說 家 馬 建 以 大 量 接 受 新 聞 媒 體 採 訪 的 方 式 將 這 把 批 評 之 火 燒 旺 , 英 國 文 化 協 會 在 倫 敦 書 展 中 和 中 國 官 方 的 關 係 一 時 成 為 英 國 媒 體 文 化 版 討 論 的 熱 點 。

李 長 春 與 劉 延 東 引 領 作 家 群 進 場

在 短 短 三 天 的 書 展 期 間 , 大 小 、 陣 容 、 聲 勢 不 成 比 例 的 兩 支 「 隊 伍 」 在 倫 敦 書 展 內 奔 走 著 。 一 支 是 由 中 國 新 聞 出 版 總 署 組 織 , 中 共 中 央 政 治 局 常 委 李 長 春 和 中 共 中 央 政 治 局 委 員 劉 延 東 帶 隊 , 30 多 家 媒 體 , 逾 千 位 中 國 各 出 版 社 「 領 導 」 、 編 輯 和 專 業 人 士 , 以 及 中 國 作 家 代 表 團 50 多 位 作 家 的 龐 大 「 隊 伍 」 , 分 別 參 加  分 佈 全 英 國 的 300 多 場 活 動 。 這 些 作 家 是 這 支 「 隊 伍 」 的 焦 點 和 看 點 , 每 一 位 作 家 的 肖 像 照 都 印 成 了 精 美 的 明 信 片 , 以 英 國 文 化 協 會 和 倫 敦 書 展 之 名 , 五 集 一 疊 , 成 千 上 萬 疊 鋪 滿 了 中 國 主 展 區 陳 列 台 。

另 一 支 「 隊 伍 」 則 人 數 少 、 聲 勢 弱 , 這 是 由 流 亡 作 家 和 漢 、 藏 、 蒙 族 政 治 異 見 者 組 成 , 他 們 不 時 在 獨 立 中 文 筆 會 租 下 的 僅 六 平 方 米 展 位 上 聚 集 , 多 時 七 八 人 , 少 時 三 五 個 , 或 合 一 或 分 頭 「 出 擊 」 , 展 位 上 約 有 50 本 異 議 作 家 、 獄 中 作 家 、 流 亡 作 家 的 書 , 這 些 書 靜 靜 地 躺 在 那 裏 , 彼 此 依 存 。

這 兩 支 「 隊 伍 」 的 大 小 反 差 , 恰 如 1980 年 代 的 中 國 , 體 制 內 文 學 與 地 下 文 學 。 20 年 後 ─ ─ 這 兩 支 「 隊 伍 」 , 不 , 是 大 隊 人 馬 與 個 人 , 不 只 是 在 中 國 ─ ─ 而 且 在 國 際 ─ ─ 由 法 蘭 克 福 書 展 到 倫 敦 書 展 , 同 時 出 現 , 甚 至 「 短 兵 相 接 」 了 。

這 三 天 , 及 前 後 延 續 的 30 年 , 體 制 內 與 體 制 外 , 官 方 與 流 亡 , 這 不 同 的 經 歷 與 人 生 , 不 同 的 美 學 , 對 抗 或 冷 戰 會 延 續 多 久 ? 會 延 至 我 們 身 後 嗎 ?

凡 事 都 有 例 外 。 4 月 16 日 下 午 , 在 書 展 二 號 館 二 樓 的 一 場 中 國 文 學 座 談 會 上 , 被 倫 敦 書 展 中 國 官 方 網 站 譽 為 「 當 代 最 負 盛 名 的 華 語 小 說 家 和 編 劇 之 一 」 的 嚴 歌 苓 , 用 英 文 描 述 了 自 己 的 劇 本 在 中 國 的 影 劇 本 審 查 制 度 下 被 不 斷 刪 改 的 程 度 與 細 節 。 雖 不 是 高 亢 的 抗 議 , 但 這 些 細 節 清 楚 地 呈 現 了 一 個 已 在 台 灣 出 版 了 主 要 著 作 、 且 常 居 歐 美 的 華 裔 小 說 家 , 其 作 品 在 中 國 改 編 成 電 影 及 電 視 劇 時 , 被 影 視 審 查 制 度 左 右 的 無 奈 感 。 然 而 , 嚴 歌 苓 的 直 白 描 述 , 相 對 於 中 國 作 家 代 表 團 其 他 作 家 或 否 認 、 或 不 涉 細 節 的 婉 轉 概 述 , 甚 至 太 極 式 雲 遮 霧 障 , 無 疑 是 一 個 特 例 。

4 月 18 日 , 倫 敦 書 展 最 後 一 天 下 午 , 我 在 定 居 倫 敦 的 藏 族 詩 人 Tsering Passang 陪 同 下 , 前 往 倫 敦 市 中 心 近 唐 人 街 的 英 國 文 化 協 會 (British Council) 總 部 , 因 我 的 有 備 而 來 , 英 國 文 化 協 會 公 關 總 監 代 替 正 在 書 展 上 不 克 參 加 的 英 國 文 化 協 會 文 學 總 監 , 與 我 們 有 了 一 個 半 小 時 的 會 談 。

英 國 文 化 協 會 的 回 應

他 對 書 展 的 中 國 文 學 項 目 未 能 納 入 獨 立 的 中 國 文 學 與 流 亡 作 家 表 示 遺 憾 , 他 甚 至 請 我 提 出 補 救 建 議 , 我 提 了 四 點 建 議 , 現 在 看 來 , 我 是 異 想 天 開 了 , 如 希 望 英 國 文 化 協 會 在 未 來 贊 助 的 文 學 項 目 中 , 能 邀 請 獨 立 的 中 國 作 家 與 流 亡 作 家 。 再 如 , 希 望 英 國 文 化 協 會 的 翻 譯 補 助 項 目 能 資 助 英 譯 在 中 國 不 能 出 版 的 文 學 作 品 及 流 亡 文 學 作 品 。 當 時 , 我 甚 至 認 為 達 成 了 共 識 。

還 是 《 經 濟 學 人 》 (The Economist)4 月 23 日 刊 出 的 評 論 一 針 見 血 : 「 晝 至 雞 鳴 , 中 國 繼 續 遠 行 , 其 日 益 膨 脹 的 實 力 正 侵 入  中 國 之 外 的 世 界 。 以 開 拓 市 場 之 名 , 現 金 充 裕 的 中 國 官 方 出 版 社 把 倫 敦 書 展 看 作 是 一 個 進 入 英 國 文 化 圈 的 機 會 , 中 國 共 產 黨 將 成 為 英 國 出 版 社 主 人 的 前 景 正 變 得 愈 來 愈 清 晰 。 」

我 無 意 去 指 摘 任 何 一 位 我 在 倫 敦 書 展 見 到 的 來 自 祖 國 的 文 學 同 行 , 甚 至 , 我 在 書 展 的 中 國 文 學 活 動 上 , 曾 多 次 當 一 個 專 心 的 聽 眾 。 我 讀 他 們 寫 的 書 , 也 讀 詩 , 無 疑 , 其 中 不 乏 有 才 華 的 作 家 和 詩 人 。 文 學 的 標 準 比 「 政 治 正 確 」 的 標 準 要 複 雜 和 精 細 得 多 。 中 國 作 家 代 表 團 中 的 詩 人 西 川 , 是 我 1980 年 代 地 下 文 學 生 涯 中 的 詩 人 同 道 , 我 們 還 是 1988 年 創 辦 的 地 下 詩 刊 《 傾 向 》 的 同 仁 。 九 年 未 見 , 在 倫 敦 的 相 遇 和 短 暫 交 談 , 除 了 彼 此 打 量 歲 月 的 刻 痕 , 更 多 的 是 感 慨 。 我 們 因 久 別 而 一 言 難 盡 , 也 因 反 差 而 相 對 無 言 。

流 亡 作 家 自 此 絕 跡 倫 敦 書 展 ?

上 一 個 百 年 , 也 就 是 20 世 紀 文 學 歷 史 中 一 段 相 似 的 情 景 , 可 以 成 為 我 們 今 日 處 境 的 鏡 像 。 讓 我 引 用 蘇 珊 ‧ 桑 塔 格 (Susan Sontag) 在 《 三 詩 人 書 》 (Letters : Summer 1926) 英 譯 本 序 言 中 的 描 述 : 「 我 們 知 道 , 巴 斯 特 納 克 和 茨 維 塔 耶 娃 見 面 時 沒 有 太 多 話 語 交 流 , 那 是 在 1935 年 6 月 的 一 天 , 巴 斯 特 納 克 以 蘇 聯 官 方 代 表 ─ ─ 夢 魘 般 的 身 分 ─ ─ 來 到 巴 黎 出 席 『 國 際 作 家 保 衛 文 化 大 會 』 , 兩 位 詩 人 在 分 離 13 年 後 匆 匆 見 了 一 面 , 可 是 他 並 沒 有 提 醒 她 不 要 回 去 , 不 要 有 返 回 莫 斯 科 的 念 頭 。 」 6 年 後 , 當 「 獲 悉 茨 維 塔 耶 娃 於 1941 年 8 月 自 殺 身 亡 的 消 息 時 , 巴 斯 特 納 克 可 能 是 大 吃 一 驚 、 悔 恨 自 責 的 。 他 承 認 他 沒 有 意 識 到 , 在 她 決 定 於 1939 年 舉 家 返 國 之 後 , 等 待 中 的 她 的 將 是 一 場 厄 難 」 。 在 序 言 的 結 尾 , 桑 塔 格 引 用 了 巴 斯 特 納 克 多 年 後 對 蘇 聯 文 學 及 蘇 聯 作 家 的 感 慨 : 「 一 切 均 已 淹 死 在 偽 善 中 」 。

多 年 後 的 今 天 , 我 們 的 相 見 , 或 我 們 如 此 不 同 的 人 生 , 還 有 和 當 年 的 巴 斯 特 納 克 與 茨 維 塔 耶 娃 比 較 的 可 能 嗎 ? 我 不 禁 好 奇 , 作 為 中 國 作 家 代 表 團 成 員 這 一 「 夢 魘 般 的 身 分 」 來 到 倫 敦 書 展 的 作 家 中 , 誰 又 會 在 多 年 後 , 和 巴 斯 特 納 克 一 樣 , 因 「 一 切 均 已 淹 死 在 偽 善 中 」 而 感 慨 呢 ?

( 篇 幅 所 限 , 文 章 經 編 選 刪 節 )

[ 文 / 貝 嶺 編 輯 / 袁 兆 昌 ]

原文網址:http://premium.mingpao.com/pda/ppc/colDocDetail.cfm?PublishDate=20120605&File=vx001a.txt&token=b218bc260b89c0



2012年7月20日 星期五

家是中文,不再是中國


世紀.On Literature﹕家是中文,不再是中國
專訪流亡作家貝嶺
2012年6月27日 (三)

【 明 報 專 訊 】 內 地 流 亡 作 家 貝 嶺 , 是 在 台 北 的 傾 向 工 作 室 主 持 人 及 國 際 筆 會 下 的 獨 立 中 文 筆 會 創 會 人 , 也 是 桑 塔 格 、 哈 維 爾 等 蜚 聲 世 界 作 家 的 友 人 。 2000 年 夏 , 他 因 在 北 京 印 行 文 學 人 文 刊 物 《 傾 向 》 第 13 期 , 被 當 局 控 以 「 非 法 出 版 罪 」 入 獄 。 在 桑 塔 格 等 國 際 作 家 的 營 救 下 , 終 於 獲 釋 , 但 代 價 是 離 開 中 國 , 流 亡 。

今 年 六 月 初 , 貝 嶺 從 台 北 來 港 參 加 在 城 市 大 學 舉 行 的 「 真 相 與 文 學 」 研 討 會 。 第 二 天 , 當 他 得 知 下 午 有 港 人 悼 念 離 奇 死 亡 的 六 四 民 運 人 士 李 旺 陽 的 遊 行 後 , 便 決 定 馬 不 停 蹄 專 程 趕 往 參 加 , 沒 想 到 反 成 為 多 家 媒 體 採 訪 的 對 象 。 貝 嶺 說 , 在 遊 行 中 見 到 如 此 多 香 港 年 輕 人 的 身 影 , 讓 他 很 感 動 盈 淚 。 遊 行 翌 日 , 在 中 文 大 學 採 訪 貝 嶺 。 他 一 襲 有  濃 重 傳 統 風 格 的 中 式 服 裝 , 又 寬 又 厚 , 即 便 是 樸 素 的 黑 色 , 在 人 群 中 也 格 外 突 出 。 近 12 年 不 能 回 到 故 鄉 北 京 , 這 身 衣 服 彷 彿 被 寄 予 了 他 濃 濃 的 鄉 愁 。

漂 泊 多 年 , 貝 嶺 愈 來 愈 被 強 化 了 流 亡 作 家 的 身 分 , 而 他 對 文 學 的 理 解 也 愈 來 愈 深 刻 。 貝 嶺 認 為 , 將 來 的 中 國 文 學 史 , 和 前 蘇 聯 及 東 歐 的 文 學 史 一 樣 , 流 亡 文 學 一 定 是 其 一 部 分 , 而 且 重 要 。 而 他 也 承 認 , 在 當 今 的 文 學 世 界 裏 , 他 可 能 是 符 號 最 明 顯 的 流 亡 作 家 — — 因 為 很 多 前 流 亡 作 家 已 回 到 中 國 去 了 。 貝 嶺 說 : 「 我 也 想 回 到 母 語 環 境 , 但 我 的 書 、 我 編 的 書 不 能 在 中 國 出 版 , 人 回 去 有 大 用 嗎 ? 作 家 的 身 分 證 是 書 。 」 而 在 去 國 離 鄉 後 , 貝 嶺 也 漸 漸 認 識 到 , 「 祖 國 」 之 於 他 , 其 實 是 語 言 。

抵 抗 將 事 物 簡 單 化

由 於 貝 嶺 身 上 有 「 反 對 」 色 彩 , 有 時 也 策 劃 並 參 與 一 些 公 共 活 動 ( 例 如 去 年 六 月 四 日 , 他 在 台 北 自 由 廣 場 以 1001 張 紅 色 塑 膠 椅 排 成 「 艾 未 未 」 三 個 字 , 以 呼 求 予 當 時 還 被 北 京 當 局 拘 禁 的 藝 術 家 艾 未 未 以 自 由 ) , 所 以 大 眾 很 容 易 強 化 貝 嶺 的 「 公 知 」 身 分 , 認 為 他 更 是 一 個 「 文 人 」 。 但 實 際 上 , 貝 嶺 十 分 警 惕 這 一 簡 化 的 評 價 。 他 甚 至 會 不 斷 提 醒 自 己 , 不 要 因 此 而 失 去 文 學 的 敏 銳 與 標 準 。

貝 嶺 特 別 強 調 , 一 個 作 家 面 對 國 家 與 統 治 必 須 要 有 「 美 學 上 的 抵 抗 」 。 在 整 個 訪 談 過 程 中 , 他 反 覆 提 及 「 抵 抗 」 。 貝 嶺 說 : 「 抵 抗 的 意 思 是 , 它 強 你 弱 。 」 他 不 願 意 被 簡 單 標 籤 為 一 張 臉 譜 ︰ 「 異 議 分 子 」 。 他 認 為 , 一 個 作 家 或 文 人 在 寫 作 、 編 書 或 出 版 的 過 程 中 勢 必 會 不 斷 進 入 大 眾 視 野 , 但 怎 樣 在 文 學 和 「 公 民 」 之 間 尋 求 平 衡 , 是 非 常 不 容 易 的 。

貝 嶺 不 久 前 讀 到 諾 貝 爾 文 學 獎 得 主 高 行 健 在 台 北 的 話 : 作 家 要 躲 避 政 治 對 你 的 誘 惑 。 高 氏 認 為 作 家 從 政 或 者 介 入 政 治 , 很 容 易 變 成 宣 傳 品 或 者 犧 牲 品 。 他 認 為 , 「 這 是 經 歷 過 後 的 肺 腑 之 言 。 」 不 過 , 高 氏 舉 了 一 個 特 例 , 就 是 法 國 大 作 家 馬 爾 羅 (Andr  Malraux) 是 法 國 戰 後 最 重 要 、 也 對 文 化 影 響 深 遠 的 文 化 部 長 。 這 位 作 家 做 文 化 部 長 的 時 候 , 提 升 了 整 個 法 國 的 文 化 品 位 。

不 容 否 認 , 世 界 上 存 在 多 種 評 判 標 準 , 而 標 準 與 標 準 之 間 有 時 難 免 是 對 立 的 。 譬 如 , 文 學 的 標 準 和 大 眾 的 標 準 就 不 一 樣 。 貝 嶺 認 為 , 文 學 的 標 準 是 豐 富 和 深 刻 ; 而 大 眾 的 標 準 , 往 往 是 簡 單 與 一 目 了 然 , 並 且 這 是 一 股 世 界 潮 流 。 貝 嶺 說 : 「 新 聞 語 言 的 氾 濫 是 將 世 事 簡 單 化 的 最 大 禍 首 , 因 為 它 會 將 一 個 人 的 一 生 用 兩 三 句 話 去 概 括 。 可 是 人 生 與 人 性 如 此 複 雜 , 兩 三 句 話 可 以 輕 易 定 位 嗎 ? 所 以 , 作 家 最 大 的 使 命 是 要 抵 抗 非 黑 即 白 的 簡 單 化 。 」 怎 樣 抵 抗 呢 ? 貝 嶺 說 , 首 先 作 家 的 語 言 表 達 要 警 惕 被 簡 單 化 , 不 要 迎 合 媒 體 , 用 三 言 兩 語 談 論 人 的 一 生 , 避 免 一 言 以 蔽 之 式 的 判 斷 。

流 亡 文 學 之 定 位

貝 嶺 坦 言 , 抵 抗 簡 單 化 不 容 易 做 到 : 「 你 在 抵 抗 將 事 物 簡 單 化 時 , 很 容 易 被 大 眾 文 化 中 的 粗 糙 、 粗 俗 、 粗 淺 、 粗 鄙 、 粗 陋 所 影 響 及 同 化 。 如 果 沒 有 自 我 警 覺 的 話 , 你 很 容 易 就 失 去 , 以 接 受 簡 化 的 表 達 。 」

在 貝 嶺 心 目 中 , 將 二 者 平 衡 得 最 好 的 或 許 是 桑 塔 格 。 他 認 為 , 當 我 們 談 論 桑 塔 格 時 : 「 她 作 為 書 評 家 、 批 評 家 、 作 家 的 豐 富 性 , 絕 對 要 和 她 被 當 今 已 所 稱 的 公 共 知 識 分 子 身 分 有 嚴 格 的 分 別 , 不 能 混 為 一 談 。 不 能 用 非 專 業 的 語 言 談 論 文 學 , 也 不 能 用 複 雜 的 文 學 表 述 從 事 公 民 的 社 會 介 入 , 因 為 二 者 需 要 不 同 的 專 業 態 度 與 認 真 。 」

一 個 作 家 的 本 分 是 將 文 字 打 磨 好 , 然 後 才 可 以 談 其 他 。 貝 嶺 說 : 「 我 已 是 不 幸 而 言 中 者 , 作 家 永 遠 要 記 住 , 你 的 書 要 大 於 你 的 姓 名 。 」 他 借 用 捷 克 裔 法 國 小 說 家 昆 德 拉 的 話 說 : 「 當 卡 夫 卡 的 名 字 變 得 比 卡 夫 卡 的 小 說 《 城 堡 》 還 有 名 時 , 卡 夫 卡 的 不 幸 就 開 始 了 。 」

相 對 而 言 , 和 其 他 中 國 作 家 相 比 , 貝 嶺 在 這 方 面 受 到 的 影 響 是 小 的 。 因 為 作 為 一 個 流 亡 作 家 , 他 所 面 對 的 媒 體 是 有 限 的 , 他 說 ︰ 「 在 我 祖 國 的 文 學 史 中 , 我 是 一 個 零 。 但 他 並 不 因 此 焦 慮 , 還 說 自 己 『 或 許 』 多 少 避 免 了 如 其 他 生 怕 被 遺 忘 的 『 歸 國 華 僑 』 作 家 被 『 整 容 』 得 光 彩 照 人 的 誘 惑 。 」

當 談 到 二 十 世 紀 文 學 史 時 。 貝 嶺 認 為 , 文 學 這 一 古 老 的 行 業 中 , 流 亡 文 學 在 二 十 世 紀 特 別 興 盛 , 那 和 暴 政 與 全 球 化 有 關 , 尤 其 二 戰 以 後 的 共 產 主 義 國 家 , 驅 離 了 一 大 批 作 家 。 在 東 歐 及 前 蘇 聯 , 他 讀 到 也 感 同 身 受 到 了 米 沃 什 、 昆 德 拉 、 索 爾 仁 尼 琴 、 布 羅 茨 基 等 傑 出 的 流 亡 作 家 。 而 二 十 世 紀 流 亡 文 學 中 的 最 後 的 作 家 群 體 , 是 因 中 國 的 1989 年 六 四 而 產 生 的 流 亡 作 家 。 貝 嶺 說 他 不 會 去 寫 文 學 史 , 但 他 希 望 成 為 流 亡 文 學 中 重 要 的 一 分 子 。

關 於 作 家 的 定 位 , 貝 嶺 覺 得 , 作 家 好 為 人 師 的 時 代 已 結 束 了 。 今 天 , 作 家 更 是 時 代 與 世 事 的 見 證 者 。 那 麼 , 作 家 與 記 者 的 區 別 是 , 作 家 在 意 最 細 微 的 細 節 。 由 於 專 業 的 不 同 , 作 家 與 記 者 呈 現 出 來 的 「 見 證 」 也 不 同 : 「 作 家 要 反 映 的 更 多 面 , 既 有 正 面 反 面 , 還 有 側 面 。 」 相 信 這 也 是 貝 嶺 本 人 對 自 己 的 要 求 。

關 注 華 人 文 學 出 版

作 為 文 學 家 , 貝 嶺 觀 察 中 國 , 關 心 政 治 、 文 化 與 思 想 中 醒 目 的 公 共 事 務 , 可 他 更 願 意 花 精 力 關 注 華 人 世 界 是 否 出 現 了 一 些 好 的 文 學 雜 誌 、 書 和 詩 集 等 等 。 對 香 港 的 文 學 雜 誌 、 書 及 書 店 , 是 貝 嶺 此 次 由 德 國 赴 台 北 再 抵 港 要 去 看 和 觀 察 的 目 的 之 一 。 例 如 , 貝 嶺 看 重 香 港 新 型 的 文 學 雜 誌 《 字 花 》 , 和 傳 統 的 文 學 雜 誌 相 比 , 《 字 花 》 的 欄 目 更 為 多 元 和 豐 富 , 也 不 避 政 治 現 實 , 多 少 跳 脫 了 香 港 地 域 色 彩 , 也 對 世 界 文 學 有 所 關 注 。 但 《 字 花 》 仍 然 不 是 貝 嶺 心 目 中 最 有 重 量 的 文 學 雜 誌 , 因 為 它 畢 竟 還 是 要 面 對 香 港 的 文 學 分 眾 。 因 他 認 為 自 己 對 香 港 文 學 「 半 生 不 熟 」 , 肯 定 會 「 掛 一 漏 十 」 。 入 貝 嶺 法 眼 的 香 港 作 家 不 多 , 詩 人 有 黃 燦 然 和 廖 偉 棠 , 還 有 早 年 的 也 斯 。 他 稱 董 橋 的 隨 筆 、 散 文 「 文 貫 中 西 」 , 拈 來 都 是 學 養 , 是 散 文 大 家 。 而 在 香 港 的 專 欄 作 家 中 , 馬 家 輝 下 筆 無 所 不 涉 , 敏 銳 又 感 性 , 且 從 未 失 文 學 筆 觸 。 香 港 的 小 說 家 中 , 除 了 書 已 等 身 的 西 西 與 董 啟 章 , 他 發 現 了 一 位 雖 「 不 見 經 傳 」 , 文 字 與 敘 事 卻 讓 他 「 驚 艷 」 的 小 說 家 陳 慢 由 , 他 推 介 她 由 Kubrick 出 版 的 長 篇 小 說 《 自 圓 記 》 。 他 對 書 評 特 別 關 注 , 而 書 評 , 非 梁 文 道 莫 屬 。 而 十 年 前 的 「 老 戰 友 」 、 《 傾 向 》 主 編 、 流 亡 詩 人 孟 浪 從 新 移 民 成 為 出 版 人 , 其 轉 型 中 的 成 就 , 令 貝 嶺 刮 目 相 看 。

失 去 母 語 環 境

流 亡 已 十 多 年 。 如 今 的 貝 嶺 , 從 護 照 上 , 已 是 美 國 公 民 。 但 他 並 非 剛 離 開 中 國 便 選 擇 成 為 「 美 國 人 」 。 十 多 年 前 , 他 眼 中 的 美 國 是 個 「 傲 慢 卻 也 容 人 的 國 家 」 , 其 國 民 大 多 「 不 知 天 高 地 厚 」 。 他 不 喜 歡 傲 慢 的 操 英 語 者 , 天 生 是 個 喜 歡 「 和 地 下 人 在 一 起 」 的 人 — — 這 或 許 和 自 身 的 遭 遇 有 關 。 但 在 2001 年 911 事 件 發 生 後 , 貝 嶺 覺 得 美 國 在 那 時 成 了 「 受 難 國 家 」 , 對 美 國 的 認 同 因 受 難 而 感 同 身 受 , 因 此 , 也 入 了 美 國 籍 。

最 近 , 貝 嶺 在 德 國 二 戰 後 最 重 要 的 文 化 重 鎮 蘇 坎 爾 普 出 版 社 (Suhrkamp) 出 版 了 德 譯 的 文 學 回 憶 錄 《 逐 離 ︰ 中 國 》 。 在 書 的 封 底 寫  一 句 話 : 「 家 是 中 文 , 不 再 是 中 國 」 。 在 外 漂 泊 了 這 麼 多 年 , 他 至 今 不 認 可 「 異 議 作 家 」 這 一 簡 化 的 稱 呼 , 只 說 自 己 只 是 在 「 中 國 這 樣 一 個 沒 有 出 版 自 由 的 體 制 下 , 曾 經 因 印 行 文 學 刊 物 而 短 暫 入 獄 的 文 人 」 。 他 說 : 「 我 的 精 神 養 分 , 在 離 開 中 國 前 主 要 是 通 過 閱 讀 獲 得 ; 在 離 開 中 國 後 , 則 既 通 過 閱 讀 又 是 面 對 與 聆 聽 作 家 本 人 及 交 談 多 重 獲 取 。 」 他 又 說 : 「 當 一 個 人 已 經 失 去 母 語 環 境 , 若 再 不 去 面 對 英 語 世 界 , 那 就 真 的 一 無 所 有 了 。 」 他 堅 信 真 正 的 文 學 圈 子 , 從 來 都 是 少 數 人 的 「 小 圈 子 」 ; 但 這 個 小 圈 子 , 或 能 影 響 多 數 人 , 「 提 升 人 們 對 世 事 複 雜 性 、 豐 富 性 的 認 識 」 。

簡 短 的 採 訪 無 法 盡 述 文 學 家 的 所 有 思 考 。 或 許 如 貝 嶺 本 人 所 言 , 應 該 先 閱 讀 作 家 的 作 品 , 而 不 是 面 對 作 家 個 人 。 那 麼 , 不 妨 去 讀 讀 貝 嶺 的 書 罷 。

[ 文 / 許 驥 編 輯 蔡 曉 彤 電 郵 mpcentury@mingpao.com]

原文網址:http://premium.mingpao.com/pda/palm/colDocDetail.cfm?PublishDate=20120627&File=vx001a.txt&token=b218bc260b89c0

2012年7月17日 星期二

尋找蘇珊·桑塔格


13歲那年,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立下一條「規矩」:「不做白日夢。」
對大多作家而言,悠閒的沉思都屬於工作的一部分,但在桑塔格看來,無異於浪費時間,會對她的情緒穩定產生威脅。「做一個睿智的人,對我而言,並不是做事情做得『更好』的問題,」她在1973年的日記中吐露心聲:「那是我唯一的存在方式。如果我不能做到睿智,我會就徘徊在緊張症的邊緣。」

《因意識羈於肉身:1963-1981》(As​​ Consciousness Is Harnessed to Flesh)一書的讀者,也許希望刪除「緊張症」,添上「自戀」、「自虐」或「自憐」。每當桑塔格停止思考,這些有害的情緒就跑來佔據她。「自憐和自輕正在耗盡我的心力,」她在38歲生日那天(1971年1月6日)寫道,精煉地描述了屢屢反復的多愁善感。只有很少的時候,她會走神到近乎分心渙散的狀態,確切地說,雖不夠到做白日夢的程度,卻也不能專注於手邊事:
「我今天無法對有關喬‧謝肯(Joe Chaikin)的消息做出回應。結束六個月的康復期後,不久他將接受一次非常危險的心臟手術。我失去了感知能力,無法集中精神,即便在他講話過程中……。我開始焦慮、沮喪、慌張。可不是為了他。是為我自己:我在哪兒?我為什麼感覺不到自己?」
《因意識羈於肉身》是計劃中桑塔格日記三卷本的第二卷,由她的兒子大衛·里夫(David Rieff)編輯。第一卷《重生》(Reborn ,2008年)從1947年、桑塔格14歲時開始,止於1963年,當年她的首部小說《恩主》(The Benefactor)出版。到1964年5月,她打開了一本新的日記本。當時,她正在成長為一名對事實和虛構同時駕輕就熟的作者。桑塔格與其他兩面手想比,比如諾曼·梅勒( Norman Mailer)、瓊·迪迪安(Joan Didion)、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和戈爾·維達爾(Gore Vidal),正是她把對理智主義的崇拜本身視為目標。
她第一本非虛構類作品《反對闡釋》(Against Interpretation,1966年)裡的評論文章,完全沒有「反對」之意:渴望理解和分類的衝動浸淫其中,針對的不僅是她自己,而且還包括其他人的見解。那本書展現了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廣泛閱讀面,其中部分文章,像評論加繆和納塔麗·薩洛特的幾篇,值得一讀再讀;可當中也有不少陳腐的觀點。「就薩特所知,一切思想具有普遍性。」是嗎?薩特知道嗎?改成「就薩特所知,一切思想具有特殊性」,同樣說得通。
1963年,在寫作《薩特的<聖熱內>》(Sartre's “Saint Genet”)一文的同年,30歲的桑塔格在日記中吐露:「愛是最高形式的珍視、偏幸。可這不是存在的狀態。」首選的存在狀態是「成為有識之士」。低落的心情瀰漫在《因意識羈於肉身》的紙面上,她最低落的時候,大概是當她懷疑自己「正變得和其他人一樣蠢」的時候。1968年8月,在把日記荒廢了一段時間後,一絲「微小的想法」將她喚醒,帶來轉瞬即逝的快樂。「於是,我故意大聲說出:『哦,真想不到。有主意了!』……在這間除了我沒有別人的房,我發出的嗓音令自己沮喪萬分。」
絕望之情部分源於她沒有一個女性朋友。日記中有大量關於和戀人發生衝突的內容,不過大部分並不僅限於同性戀人,多數措辭體現桑塔格獨特的自我分析風格:「戴安娜‧凱梅尼(Diana Kemeny),沒有負向的情感轉移;不允許生氣、流淚;我的同謀;請告訴我具體的細節。」愛情一而再、再而三地令她消沉。這些日記最辛酸的地方在於,它證明了作者努力想用心感受、卻無奈承認無能為力。愛情變幻無常,唯有思想恆久不變(或看似如此:桑塔格既以堅定的信念、又以放棄自己的主張而聞名。)
開列清單帶來了些許慰藉。日記中充斥著詞彙表、欲購的書目清單、要看的電影清單、摘錄的引文、要做的事。這些記事本一經出版,將成為學者重要的研究工具,而普通讀者,必須在蕪雜的思想碎片中披荊斬棘。以下是1964年典型一天裡的七條筆記:
「找到1956年《聽眾》(The Listener)雜誌上夏皮羅(Schapiro)論現代藝術的文章」
「沃霍爾(Schapiro)的觀點:單一圖像(無變化);客觀不帶感情」
「『是什麼?』先於『有沒有用?』」
「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自由的行家」
「杜尚(duchamp)」
「麥耶爾·夏皮羅(Meyer Schapiro)」
「《抽象藝術的本質》(The Nature of Abstract Art),《馬克思主義季刊》(Marxist Quarterly)第一冊第一期(1937年)戴爾莫·施瓦茨(Delmore Schwartz)的回應,夏皮羅對此的答复,同前書,第一冊第二期(1937年4月—6月)」
日記中尖銳地論述了美國和歐洲的差別。比如精神分析在美國紮根的現象,「這不曾發生在歐洲任何地方,因為精神分析支持的是『追求幸福』的可行性。」經過一次橫渡大西洋之旅,返回家後,她寫道,「我從放逐(歐洲)變成放逐(美國)。」當她調侃瑪麗·麥卡錫(Mary McCarthy )「能夠憑微笑做成任何事;她甚至能夠憑微笑而微笑」時,強調的是這類時刻在自己身上的相對缺失。
里夫的編選一方面小心謹慎,另一方面插手太多。例如,1968年8月和9月,桑塔格給「斯德哥爾摩」條目下的每篇日記標註了日期。當時,她是在那兒製作以瑞典為背景、1969年發行的電影《食人族二重奏》(Duet for Cannibals)嗎?我們無從得知。有關該片及之後的《卡爾兄弟》(Brother Carl,1971年),桑塔格在日記裡幾乎隻字未提——無論選角、拍攝(她自編自導了這兩部影片),還是和演員的關係——正如她不常記述圍繞自己著作出版而發生的事一樣。這點無法彌補,但在整理日記的過程中,編者本盡可以根據已有的創作,提供某些上下文基礎。
桑塔格告訴我們,《卡爾兄弟》遭到「一片惡評」,僅此而已。與此同時,由於決定不加腳註,里夫把他認為有用的信息填塞在方括號內。目的是有助於深入思考的連貫性,但效果適得其反。一篇頗具代表性的備忘錄,旨在提醒自己要再聽一遍的若干作曲家,最後成了這副模樣:「重聽:亨利‧普賽爾(Henry Purcell)、讓—菲利普‧拉莫( Jean-Philippe Rameau)、路德維希·範‧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的第五交響曲、《海》、弗里德里克‧蕭邦(Frédéric Chopin)、後期的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chubert)的第八交響曲。」
里夫寫道,桑塔格在臨終的床上「只提起兩個人」,她的母親和俄國流亡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米爾德麗德·桑塔格(Joseph Brodsky)是《重生》裡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和此時一樣,她通常在痛苦的反思中佔有一席之​​地。相反,布羅茨基是快樂的源泉,里夫說,桑塔格與他建立的,「也許是終其一生……同輩間唯一飽含深情的關係。」布羅茨基瀟灑風光地走完命運給他的最後歲月,播撒智慧的火花和屬於他自己的信條。「約瑟夫:『審查制度對作者是好事……那增強了語言的隱喻力量。』」他的影響和感染,無疑促使桑塔格為自己在兩人相識前、同情判處布羅茨基流放極地多年的那個體製而感到羞愧。里夫寫道:“她的確開始後悔……相信共產主義會帶來解放的可能。”
桑塔格曾寫了一篇論凱撒·帕韋澤(Cesare Pavese)的記事本的文章,後收入《反對闡釋》一書,她提出:「我們為什麼要閱讀作者的日記?因為日記闡明了他的書嗎?通常不是。」更確切地說,日記的趣味在於接觸「第一手的作者……作家作品中自我面具背後的那個自我。」到那時,1962年,桑塔格已堅持寫了15年日記,追索面具背後的自我,偶爾得窺,見到的卻鮮有自己喜歡的樣子。
本文最初發表於2012年6月24日。James Campbell是《泰晤士報文學評論副刊》的編輯。他出版的作品包括詹姆斯·鮑德溫的傳記《門口的談話》( Talking at the Gates),以及散文集《切分音》( Syncopations)
翻譯:LILY



科隆大學漢學家司馬濤談貝嶺的文學回憶錄



科隆大學漢學家司馬濤談貝嶺的文學回憶錄(圖)
2012-07-12

科隆大學漢學家司馬濤教授認為,如果說德國社會不瞭解中國的很多情況,那麼對於中國當代文學和文學家的探索,當代中國知識份子的心路歷程,知識和精神的探索就更不瞭解。三月出版的貝嶺的文學回憶錄部分填補了這方面的空白。

圖片:貝嶺先生在2011年法蘭克福書展與201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略薩見面交談(天溢提供)

三月,在文學上戰後在德國最具影響的蘇爾坎普出版社出版了貝嶺先生的文學回憶錄,《逐-有關中國》。該書出版同時貝嶺應德國西部一個文學之家邀請,到德國進行了兩個月的訪問交流,並就這本書在德國很多地方進行了一系列的報告討論活動。對於這本書,德國、瑞士及奧地利等國歐洲最重要的德語報刊都發表了書評。

2012年7月12日 星期四

《獨立中文筆會作品年鑑(第一卷)》
























編者:獨立中文筆會年鑑編輯委員會
校對:劉鳳珠、黃群傑、張裕
執行製作:自由文化出版社
封面設計:幸彤
內頁設計:劉知傑
出版日期:2012年06月12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8820418
裝訂:平裝

內容簡介:
《獨立中文筆會作品年鑑》【第一卷】不僅精選近七十位會員的小說、劇本、詩歌、紀實、回憶、隨筆和評論,還收錄了筆會簡介、章程以及2011 年的通報、聲明等主要文件資料,並展示了本會創會發展十年來的一系列重要活動的精彩畫卷。——趙達功(《獨立中文筆會年鑑》【第一卷】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