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6日 星期一

《作為見證的文學》

《作為見證的文學》
書名:《作為見證的文學》
編者:貝嶺
出版社:自由文化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9年3月
頁數:全書400頁
定價:台幣︰299元 港幣:90元 
   人民幣:70元
內容介紹
二十世紀是戰爭、主義與獨裁者左右人類的世紀。「苦難文學」、「地下文學」、「流亡文學」是當代中文文學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本書以文學論集面世,收錄了學院式文學研究和官方文學教科書中付之闕如的對「苦難文學」、「地下文學」、「流亡文學」三個面向的研究、論述和史料,是了解當代中文文學歷史的珍貴文本。
關鍵詞:苦難文學、地下文學、流亡文學
編者序 / 貝嶺
本文學論集所探討的「苦難文學」,指的是當代文學(中國、臺灣、離散於世界各地的中文社會,甚至其他語言)中以華人世界,特別是以當代中國的苦難為主題的文學。
  本文學論集所探討的「地下文學」,則特指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由於專制統治和沒有出版自由的文化環境,而在地下流傳的文學。這些作品當時、甚至當下,都不能(或作者拒絕)在中國的出版社、雜誌及報紙上出版和刊登,只能(或只願)透過地下流傳及在地下文學刊物上發表。當代歷史上,地下文學曾以手抄本、複印本及不能在書店出售的地下文學刊物倖存於世。在不同的時間及在不同的地區,地下文學也被稱之為「民間文學」、「抽屜文學」、「非官方文學」等。
  本文學論集所探討的「流亡文學」,指的是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由於專制統治,甚至由於政治恐怖和非人的生存與寫作環境,導致作家被迫或主動流亡國外,而在異域寫出的文學作品,還包括作家雖未流亡,作品卻在中國之外的地區出版的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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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性也── 試論虹影長篇小說《K》中的飢餓雙重奏
萇瑞松

前言
旅居英國的中國女作家虹影,1962年生於四川重慶,1980年開始創作,1983年初試啼聲,發表作品〈組詩〉,刊載於《重慶工人作品選》第二期。虹影在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就讀,於1991年留學英國,同年以「老虹」為筆名,開始在臺灣《聯合文學》發表小說〈那年的田野〉 ,講述一個以煙硝戰火為時代背景的兩男一女「3P」愛情故事,正式進軍台灣文壇。歷年來她創作不輟,不論新詩、散文或是小說,均有著亮眼傲人的成績。幾本長篇代表著作,被翻譯成十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國出版,引起熱烈廣泛的討論 。虹影的小說創作,各階段陳述不同的人生告白,看似段落分明,卻也前後雜揉,互為影響。據她自述,每一部小說的誕生,像是完成一段生命里程,在小說中,她尋找到了自己 。尤其在作品中,呈現了以獨具的女性視角,來書寫女性經驗、身體與慾望的陰性特質。
相對於書寫自身經驗《飢餓的女兒》這本自傳體小說,《K》
(按:此書在中國出版時的書名為《英國情人》 )則是寫一個「他者」
赤裸情色的故事了。近年來,虹影創作的文本從真實到虛構,從己身到他者,再從女人回歸到男人,她儘可能地挑戰自己、超越自己,幾至「無法無天」的地步了 。我們看到的是虹影不斷在小說中完成追尋生命真諦的悠遊與智慧,將自己童年創傷記憶的心理客體化,藉以紓解負面情緒,進而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命意義;從書寫中,她得以走出陰影,使人生更臻於圓滿之境。
虹影為了寫《K》這本小說,作了半年深入的研究,將所有相關的文獻資料蒐羅齊備並加以仔細檢讀,態度慎重、毫不怠慢。根據她的說法,《K》是「實事加我的實情」 。虹影參考中西文獻鈎沉稽古考證的結果,在小說中創造出男女主人公朱利安(白種人)與林(黃種人),這「一黃一白」的跨國戀情。所謂「實事」,不過是虹影依照自己──一個小說文本敘事者──的「實情」,以說故事的方式,描摹出來的情色幻影,以幻當真,讓讀者落入《紅樓夢》裡太虛幻境:「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式的敘事弔詭圈套內 。無獨有偶的,近代作家似乎有書寫自傳體小說的傾向,藉由主人公大膽剖析不見容於當代的觀念,或是描摹社會諸多問題等,更多的是童年回憶以及成長經驗。在西方,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 1821─1880)、托爾斯泰(Leo Tolstoy, 1828─1910)與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1812─1870)如此,在東方亦然。例如,早期中國文壇出現丁玲(1904─1986)的《莎菲女士的日記》,應是當代文學史上第一個大膽、率直地寫出女性幽微旖旎心理的作家。大陸文壇自文化大革命結束以來,進入所謂「新時期文學」的階段,許多創作形式不斷推陳出新,傷痕、反思、改革小說,乃至於深具實驗意味的先鋒小說紛至遝來,令人為之目眩
神迷。王安憶(1954─)、嚴歌苓(1958─)、林白(1958─)以及陳染(1962─)等女性作家,在1990年代社會日趨開放之下,以標榜「私人
寫作」的作品,獲得「女性隱私文學」之名。她們的小說皆具有自傳體
的成分,內容多屬私人的生活事件、心理體驗,將視角聚焦於女性內心
世界,講述女性自我成長的故事,形成一種具有「自我指涉」,或可稱
之為「我說書寫」的私語性特徵。
虹影《飢餓的女兒》也首創以「私生女」的身分自我言說。如上文所述,以第一人稱敘事觀點,書寫女性尋找依歸與認同的歷程 。
《飢餓的女兒》以「我」十八歲那年發生的事情為主軸展開鋪敘,故事主題卻始終離不開「飢餓」的生理性匱乏。伴隨當年中國文革而來的歷史苦難,於1962年出生的虹影,「飢餓」便成了她的胎教,更成為她打從娘胎以來意識/潛意識世界中的一種本我慾望,是故,文中時時流露出對食物、知識甚至對「性愛」的極度飢渴。那股飢餓感不僅在於口腹消化道之間,也在深幽無底的女陰裡,不斷地在漆黑寂靜的暗夜中,蠢蠢挑動她的心靈 。或許正如王德威所說:「她筆下複雜的歷史因緣,是寫來用以烘托她的情慾、性愛觀的。 」女性慾望的壓抑及解放,才是她終極關懷的所在。觀諸虹影的小說集,不難發現她原慾書寫的心靈回歸與呈現,更是一種創傷書寫的自我治療。因此,本文意圖從虹影的生平與作品,深入檢視《K》中所呈顯出的生理/心理飢餓感,並藉由佛洛依德(Freud Sigmund, 1856─1939)的精神分析理論與吉兒.弗瑞德門(JillFreedman)、金恩.康姆斯(Gene Combs)的敘事治療理論,探討作者潛意識與文本作品之間糾纏的軌跡與女性原慾書寫,小說藉由飢餓論述涉及的性愛視角,東方遂成為一被窺看的民族/身體,其中所產生的文化歧趣,成為解讀虹影《K》一書的關鍵密碼。








二、游移在虛/實之間的慾望 書寫
眾所周知,個人創作之原動力,最初肇始於生理本能的需求,其與性慾同是一股強韌的驅力,具有源源不絕的能量。按照佛洛依德的解釋,這就是人類的基本慾望「力比多」(libido)的表現,它蘊藏在「本我」(id)之中,是生命活動最原始的力量 。佛洛依德一向強調,藝術家的創作活動是一種性慾的昇華,其基本動力來自於對性本能的壓抑和控制,進而將壓抑的力比多能量轉移到藝術活動中。換句話說,沒有它們,人類就不會有科學和文學藝術的偉大成就。馬庫色在《愛欲與文明》一書中,便將佛洛依德的泛性論擴充為愛慾觀,如果說佛洛依德認為性的壓抑反而成就了文明,那麼馬庫色提出原始性慾的恢復、自我性慾的昇華可以創造文明的觀點,即是企圖以審美感
受擴大性慾的內涵,使得整個人的身體都成了原慾貫注的對象,成了可以享受的東西與快樂的工具,最後建立一個無壓抑的文明社會 。佛洛依德認為的文藝創作來自於性壓抑的宣洩與釋放,恰可與虹影努力驅逐她內心的飢餓魔障相疊合。作家以寫作這種形式去宣洩、釋放被壓抑的慾望,使自己內心的創傷記憶獲得相對的撫慰,終能達到以文學書寫進行治療的效果。虹影小說中的創傷書寫,不論是文化/情感的創傷,集體/個人的苦難,都是虹影對於成長記憶的重整與建構。
放眼作家創作的背景,多少皆與生命經驗有著糾葛、難以抹滅的情結,上文提及的嚴歌苓即是一例。與虹影同為海外華文女作家的嚴歌苓,倆人的孩提記憶與中年後的異國生活,存在著相似的文革創傷與文化認同的嚴重焦慮。虹影寫給友人提及異域生活的信,就流露出來自第三世界女性在西方世界中種種擺脫不盡的掙扎與困惑 ,如同嚴歌苓筆下的女性訴說移民的滄桑史;而面對自己的過去,嚴歌苓也曾自述自己成為小說家得助於不幸的遭遇,源於陰暗的創傷經驗。 但就虹影書寫的過程裡,大量的題材反而「耽溺」在情慾、性愛的敘事策略中,表現出她迥異於其他作家的「叛逆性」與「獨立性」;甚至以荒誕、放任、誇張的內容,解構東方主義神秘的魅媚惑,不時對中國的儒道嘲以戲謔與隱喻的筆觸,不禁令人懷疑,她是否甘於成為馬庫色筆下愛慾解放論的急先鋒? 虹影在〈女子有行〉中,大膽赤裸地書寫女性歡愛與密宗式的雙修,描摹東歐自由主義下的天體營與性派對,她說:女性之所以為女性,憑據是他們讓身體符合社會規範的程度,於是女性作家,只能把小說變成身體藝術。 基於此種論述,於是虹影被迫地隻身挑戰龐大的歷史與社會傳統父權,解構中國向來隱諱閉談的禁忌。藉由對性愛的辯論,對女性
命運的神奇幻想,來達到她顛覆社會體制父權一元論述的陰性書寫(Écriture féminine)策略 。「原慾」成為她筆下「文化幻想」難以抗拒的生命動力,也構成其他小說的敘事張力。她刻意揭示那些純粹怪異的女性經驗和人性隱密複雜的內在世界,以女性的眼光、親身的經驗,專注於女性身體與命運的思考,為純質的狹義女性文學。 因此,有的評論家便將虹影赤裸剖析女性「內心經驗」的敘事手法,稱之為「女性的白日夢」,在呢喃囈語的同時,也啟動了女性幽遠縹緲、曖昧不明的身體記憶;也是
「文化幻想」小說,將幻想落實在1999年的上海、紐約與布拉格三個著名的城市之間,突顯性/慾、財/權、膚色/信仰等不同的文化矛盾 。
虹影這慧黠的精靈,在《K》中又一次展現她說故事的天賦。在真實歷史的烘托下,寫下一部「愛慾寶鑑」。她暢遊在東/西方,武漢/倫敦,「布魯姆斯伯里」(Bloom Sbury)藝文圈/雅集、「新月」派,維吉妮亞.吳爾芙/徐志摩之間,將專業霸權的詮釋與論斷,也就是所謂的History-His story的藩籬給徹底瓦解,塑造出一個專屬於女性的(female)情慾世界。文中顯露出她對於1930年代中國的偏好與種族主義的狂喜,隨處可見對那個時代中國的懷戀,對神秘又迷人北京的嚮往。她說,那是一個氣勢恢弘的年代,也是一個意氣飛揚的年代,現代的中國無論怎樣都趕不上那個年代了。 她筆下的朱利安與林,融合了虹影潛意識中的雙重性格,她自謂「我是朱利安,我也是林」 ,既中國又很西方,保守與前衛兼具。歷史的虛/實,敘事者/主人公的互為指涉,讓讀者的想像飛奔,文本的意象逸軌。而在情節縫隙的填補上,又順理成章地坐實了她所謂的文化鄉愁。《K》書中出現的朱利安.貝爾(Julian Bell, 1908─1937),是英國當代可考的名詩人,同時也是名作家維吉妮亞.吳爾芙 的姪子。他英俊多情,才華洋溢,深受父執輩自由主義浪漫精神的薰陶,於1936年夏天前往中國,受聘於武漢大學教授英國文學。他特別同情中國的革命,並渴望參與其中,與當時文壇名人「新月派」健將陳西瀅 、凌叔華 夫婦時有往來。上述真實歷史的陳述,皆可在小說中找到相對應的身影。小說中描述朱利安與文學院院長夫人林(凌的諧音?)邂逅後,倆人碰撞出畸戀的火花。他們激情做愛,恣意狂歡,拋棄傳統道德禮教的束縛,不斷嘗試大膽性愛的秘技,體液浸潤在他們野性的胴體,讀來令人臉紅心跳;他們夜訪暗巷煙窟,毫不避諱地以女侍為枕,展演一幅「酒池肉林」的春宮圖。朱利安在一次盡洩陽精之後,林道出她的性愛技巧得自母親真傳,箇中奧妙全拜《玉房經》之賜,可吸精取陽,滋陰養顏……。中國自古以來隱諱的「性事」,透過虹影的筆赤裸呈現,並冀望將性的層次提升到藝術的層面,諧擬了一場「虛構」與「紀實」的慾望遊戲,藉此詮釋所謂的性與愛 。身為說故事的人,也常兩難於「虛構」與「紀實」之間的分際。而變化小說的敘事性,成為作家佈局的舞臺。美國史家海頓.懷特從歷史學的角度分析說:
作為敘事,歷史使用了「想像」話語中常見的結構和過程,只不過它講述的是「真實事件」,而不是想像的、發明的事件或建構的事件,這意謂著歷史與神話、史詩、羅曼司、悲劇、喜劇等虛構形式採取了完全相同的形式結構。……正是由於歷史使用了虛構形式(純文學形式)的意義生產結構,歷史以及關於歷史書寫的理論才與以語言、言語、文本性為指向的現代文學理論密切聯繫起來。
懷特站在史學家的立場,說明歷史與小說的相似之處,在於使用「想像話語」的結構,作為論述方便之鑰。此處呈現一個弔詭式的論述──身為一個思想歷史哲學家,他若承認了歷史使用「虛構形式」來書寫,但卻堅持歷史講述的是「真實事件」,在虛構/真實之間,便會出現互相矛盾的糾結,從而模糊了歷史陳述本應恪遵儘量「符合真實」的本義,陷入「敘述話語」的詭辯圈套內而無法自圓其說。例如舞鶴(1951─)的小說,無不在帶領讀者思辯歷史之重構/解構,權力/政治之間微妙複雜的關係。反觀虹影筆下複雜的歷史因緣,只是藉以烘托她的情慾性愛觀,她無意辯證歷史/想像,虛構/紀實,政治權力/庶民信仰之間嚴肅的問題。她秉持獨特的書寫策略,拋開當時中日戰爭、國共內鬥的大敘事(grand narrative),以個人歷史取代;再者,歷史與文學的表述終究不同,社會意義與價值功能也大相逕庭,尤其論及深層的意義時,就應當分別看待。泰瑞.伊果頓的《文學理論導讀》一書中對於「虛構」與「紀實」的分析,則有較符合文學本質的論述,他說:
替文學定義的企圖已經五花八門。例如,你可以定義它是「想像」的寫作,意指虛構──不是實情實事的寫作。……「真實」與「虛構」的區分,似乎意義不大,而且這種區分本身有時問題重重,那就更一無是處。
且創作豈能置身現實之外,哪怕純屬虛構的情節抑或是神話,最後也必落入現實的環境中加以陳述,才有其敘事話語上的意義,否則如何能引起讀者的共鳴? 因此,拿著小說文本考據歷史,或是針對部份情節人物「對號入座」,不僅斲喪小說原創之藝術性,庸人自擾的作法亦屬不智。整體來說,虹影的敘事策略有其獨到之處。她百無禁忌地呈現埋藏在每個人內心深處的秘密;同時,她也熟諳人類窺伺的癖好,讀者樂意循著虹影巧妙佈置的情節層層推演。換句話說,這樣的期待視域,同時滿足了作者以及讀者雙方的慾望與幻想。若我們僅從表層的意象解讀文本,除不免落入情色/衛道的窠臼外,也無法窺探虹影的內心世界。

三、食/色性也――《K》中的飢餓雙重奏
中國自古以農立國,進入廿世紀現代中國後,廣大的農民並未因此受惠,連年的天災人禍,反使得中國的農耕史淪為一段悲慘的飢餓史,食物成為禮教中國得以延續的根脈。根據王德威〈三個飢餓的女人〉所述,以「飢餓的女人」為題材的小說,在中國現代小說裡有個譜系,而且可以上溯到魯迅(1881─1936)。 當然這與近代中國始終無法擺脫戰亂與災荒有絕對的關係。貧窮落後的中國,溫飽問題的解決,有時比女子貞操來得重要,這是一個殘酷的「生存遊戲」,也因此食物的匱乏往往成為中國現代化的嚴重病灶。當飢餓作為一種文學能指(signifier)時,它可以從自然災害形成的飢荒,演變到意識形態的「飢餓革命」(如共產黨奪取中國大陸政權),甚至可以作為特殊的女性意象符碼來解讀。「飢餓」一詞,彷彿具有多重詮釋的可能,成為漂移流動的象徵所指(signified),顛覆了傳統的飢餓觀。飢餓與身體、階級、權力及慾望之間的隱喻關係,於焉浮現。女性意象常與飢餓的主題緊密相連,或與女性在亂世中常身處弱勢,歷來早已成為苦難的代名詞有關。試看虹影《飢餓的女兒》對自己成長經驗的披露,顯示「飢餓的女人」都身蘊複雜的慾望,不單是填飽肚子就能算數,從一頓好飯到愛情、甚至到「性的歡愉」,都是身受飢荒、匱乏、荒涼的陰霾所害。 不僅只於《K》,虹影其他的小說
之所以大量出現性愛場景,似與她成長經驗的飢餓記憶息息相關;又因她被文革所謂的精神食糧餵得倒盡胃口,享受性的快感與體驗性刺激,早成為麻痺自己口腹之慾另類「合乎情理」的宣洩管道;換言之,當年她在孩提時期,遭逢「口腔」慾望無法滿足的痛苦,在虹影的潛意識裡,遂以下半身之口腔(女陰)狂噬陽具,藉以填補幼時飢餓的恐慌與匱乏感。試看《飢餓的女兒》提到當年中國三年自然災害(1959─1961) 的慘狀,改變了她一生的描述:
從我的生日推算,母親懷上我時,是1961年的冬天,是三年大飢荒最後一個暗淡的冬天。僅僅我們這個四川省──中國農產品最富裕的一個省,美稱「天府之國」──就餓死了七百萬人,全國餓死四個人中就有一個是四川人,……對這場大飢荒,我始終感到好奇,覺得它與我的一生有一種神秘的聯繫,使我與別人不一樣:我身體上的毛病、精神上的苦悶,似乎都和它有關。
當年的飢荒,是許多作家的集體記憶。莫言(1956 ─)也有一段類似的經驗,他說:
村子裡幾乎天天都死人。都是餓死的。……據說馬四從他死去的
老婆腿上寧肉燒著吃,沒有確證,因為很快馬四也死了。糧食,糧
食都哪裡去了呢?糧食都被誰吃了呢?
虹影自覺「飢荒」對自己的生命有種神秘的聯繫,使她與別人不一樣,那身體上的毛病、精神上的苦悶,都和「飢荒」脫離不了關係。因為「飢餓」,孩子們只能挖野菜、偷菜根,三哥甚至冒著生命危險跳進冰冷的長江中撈取爛葉瓜皮;因為「飢餓」,兄姊對六六來到人世間異常冷漠,惡語相向;更因為「飢餓」,這個家庭缺乏應有的親情、諒解與關愛……虹影始終走不出飢餓帶給她的陰影,所以她曾感慨地這麼說:
十八年過去了,難道飢餓的後遺症就這麼嚴重?比我大幾歲的人出生後挨了餓,與我同年齡的人大都胎中挨過餓,幾乎都是死裡逃生。為什麼他們高高興興忘掉了,現在享受著青春年華,日子過得自得其樂,我卻抑鬱不歡。
十年文革浩劫所帶來的創傷,已成為當代中國作家的集體記憶,如何回憶、反思,是為當代中國文學、文化及思想史的重要課題。當小說家用文學形式將個人的文革經驗變成大眾論述時,他們均實際參與了有關文革「集體記憶」的創造過程。但與其說「記憶」歷史文革,倒不如說是體現了作者欲以「忘卻」來「治療」文革,以「敘述」來「逃避」文革影響的特殊文化心理狀態 。中國當代的飢餓書寫,以莫言餓得變形的現實最為魔幻。其〈草木蟲魚〉有段描寫冬天吃青苔與樹皮的經驗,青苔可當鍋巴享用,樹皮則成了煎餅 ;〈吃事三篇〉中,童年的莫言和夥伴們曾經生吞煤炭,結果拉下沒消化,還熱呼呼的一坨「炭」 。又有以黑色幽默的喜劇策略來書寫文革創傷的余華(1960─)《許三觀賣血記》、莫言《酒國》等等,皆成為對中國社會飢餓主題強而有力的批判和反省。根據佛洛依德文學分析原理的說法,個人潛意識在理性及清醒的狀態下不易覺察,但透過「象徵化」的歷程,本我的慾望經過修飾後呈現出來,而在夢中或「文學作品」上皆可明顯看到。 虹影《飢餓的女兒》中,便曾明確地提到「夢」給她的啟示,她說:
每天夜裡我總是從一個夢掙扎到另一個夢,尖叫著,大汗淋漓醒來,跟得了重病一樣。我在夢裡總餓得找不到飯碗,卻聞到飯香,……恨不得跟每個手裡有碗的人下跪。為了一個碗,為了盡早地夠著香噴噴的紅燒肉,我就肯朝那些欺侮過我的人跪著作揖。……我瞧不起自己,不明白哪來那麼強烈的「身體需求」?
佛洛依德發現,夢是通往人類潛意識的最佳途徑,個人最大膽、最不道德的願望,都會在夢中一一實現。夢會表達出我們內心深處的思想,藉由象徵性的語言,只要洩漏出神經困擾最底層的潛意識情緒,那些情緒便減輕了壓力 。虹影將《K》中的女主角林,塑造成中國版的「查泰萊夫人」,其用意或許在顛覆我們對「冰清玉潔」的「新月派」女作家原本的認知;此外,我們也不妨將林的言行,視為虹影個人的「化身」,在「他者」赤裸的性告白裡,透露出她個人潛意識的幽微心靈,並藉由書寫來宣洩她心中的創傷。「虹影」這個稱謂也透露出一些訊息。在許多的訪談場合中,她不只一次對外宣稱「虹」就是「淫奔他鄉」的意思。「虹影」這個名字除了典故的原意外,更重要的是,它還具備「文化符碼」的意義,藉以區隔常人眼中所看到的這個女人──「虹影」。所以實際上,「虹影」這個「稱謂」遠比她這個「人」,意義來得複雜多了。根據《詩經.鄘風.蝃蝀》有云:「蝃蝀在東,莫之敢指。」 《毛詩注》曰:「蝃蝀,虹也。夫婦過禮,則虹氣盛。君子見戒而懼諱之,
莫之敢指。」 古時稱虹為「蝃蝀」(di dong),認為虹乃陰陽之氣不當交而交者,蓋天地之淫氣也。仁人君子,無不視之戒慎警惕,莫之敢指。鄭玄《箋》亦曰:「虹,天氣之戒,尚無敢指者,況淫奔之女,誰敢視之。 」就因為女人是水,水氣升發得虹,女人成精,女人是禍,其形貌冶豔更是禍 。虹影自比成精、是妖豔魅眾之禍水,所以「淫奔他鄉」對她而言,極具鮮明的象徵意義。自從她十八歲那年開始離家,足跡遍佈全國各地,後又混跡於重慶、北京、倫敦各個城市之間,她自詡為「文學世界的漫行者」 ,在生活與想像的世界永遠漂流,寫作成為她沉澱心靈、回歸自我的一種方式,更是一種創傷書寫的治療。在《K》一書中,虹影曾有如下的陳述:
林在一個雨過天青的早晨說,因為他們倆人的慾望特別強,那麼若懷孕的話,一定是個女兒。應給孩子一個有特別紀念意義的名字,《詩經毛詩注》有段話,她印象極深:日與雨交,倏然成質。乃陰陽之氣不當交而交者,蓋天地之淫氣。「就是虹的形象──Hong」她邊說邊在紙上寫下「虹」。……她笑了起來,「你看我在為自己,為我們的行為辯解。」這是林的說話方式,以古詩來暗示他(朱利安),「淫奔」遠走他鄉。
觀諸此段話,虹影有意將自己的稱謂與言行植入小說,表面上看似為故事主人公林,交代孩子名字的由來,實際上是側寫自己,小說文本虛/實的界線開始模糊。當文本敘事者展開「想像」的雙翼,並沉浸在創作的氛圍,直探「高潮」漣漪蕩漾的奧區,似應成為必然的「事實」。試看《K》一書中,虹影讓林與朱利安的初遇,隨處可見性挑逗的暗示:
朱利安第一次看到她不戴眼鏡。他從未料到林這樣美。紅暈使她的臉顯得非常細膩,而她一生氣,嘴唇微微突出,好像有意在引誘一個吻。……林的打扮極其貼身,分叉到大腿,把她全身的曲線都顯了出來。
在一次的餐敘中,朱利安逾越了男女分際,展開熱烈追求。隨著程院長處理學潮事件臨時離席,給了朱利安絕佳的機會。他大膽地親吻林的臉頰,撫弄林的乳房,林「無法遮掩」堅挺起來的乳頭,馬上使朱利安衝動起來,而林不慎觸碰到那根壯大的陽具時,心裡震驚得發抖直喊「簡直不像人」 。身為院長夫人與現代女知青的林,她的反應不見羞愧與抗拒。這初次的肌膚之親,將虹影的情色幻慾一股腦兒傾洩,有如洪水潰堤,蔓延開來:
他緊緊地抱住了這個肉體。林的手還是羞澀地遮住臉,他沒法吻她的唇,就飢餓地含住了左乳頭,一隻手抓住右乳,順著她的腰,肚臍,腿,滑到腿間,摸到她突出的陰蒂,她呻吟了,撥開她的陰唇,那兒竟又濕又熱,浸滿汁液。
林開始順著朱利安的身體,撫摸到「粗燙」的陰莖後,朱利安便直接「探向她腿間柔濕之處」。做完愛後,林更對那「軟倒」的性具,片刻不離手,並且以手指撥弄,流露出閹割情結的「陰莖欽羨」(penisenvy) ,是種滿足也是妒忌。每次做愛,間隔雖短,質量卻過於常人,顯示他們對性的極度飢渴,一如虹影對「口腹之慾」的絕對超現實的飢餓感;而對細節毫不避諱的白描,諸如:「陰唇彷彿層層花瓣有節奏地將他包裹」 、「她興奮時,乳房的樣子完全變了,她的乳頭彈出來,像反扣的中國陶瓷茶碗一樣,乳尖就像茶碗蓋的蓋頭,嫩紅中帶一點赭褐」 「他看到他的精液像膠形的水生物……浮起」 、「林的舌頭和手指配合,他叫了起來,她的乳房也擁著他的陰囊」 、「下部汁液外湧」 、「他插得極深」 ……以及諸多段落對「性高潮」的純粹白描,不禁讓人聯想到《金瓶梅》等近於淫穢的世情小說,試摘錄《K》「性高潮」一段:
她的身體一起一伏,每一次升起落下,進入就更深一點,……他感覺到幾乎頂到她的肝脾,……兩人的身體就像兩張有彈性的紙一樣從頭到腳貼緊。這個讓他奇怪的姿勢,使他勃起向上,……她的子宮狠狠地絞緊他,他幾乎是在痛苦地叫著喊著,體內的汁液往外奔湧,結束得舒暢俐落。
在飢餓論述的命題下,沒有溫飽就沒有道德思考,如此情色的男女交歡,虹影將主人公降格與動物同等的位置。就某種程度而言,所謂的「性高潮」,意謂滿足「性飢渴」為最終目的。在食物可以取代道德思考的同時,虹影每每耽溺於「口交」的描寫,而且是讓林用「嘴巴」舔、含、吸、挑、弄朱利安的「下面」,這是成長於飢荒中的虹影一種「書寫治療」。「食」與「言」,本為人類「口腔」用以維持生命與溝通的雙重本能,她如此耽溺於「口交」的描寫,是將魯迅「吃人的禮教」這形而上的批判,代換成「滿足肉體慾望」的形而下呼喊。 虹影式的書寫,藉著飢餓無所不寫。虹影以上半身檢視下半身飢餓的書寫策略,有時卻顯出不符邏輯的思維模式,甚至有些悖離實情。而就文本敘事者屢次提取童年經驗的結果之下,她的「壓抑昇華」 主宰了一切的敘事模式,並潛入敘事文本之中,在情節上做了跳躍式的聯想,成為她獨特的書寫風格,作品問世後讓人驚豔,卻也遭致不少的批評。譬如有人便說虹影探尋、定義男女情色那神秘狂野的牽引時,往往易放難收,使人無所適從;且其在處理「布魯姆斯伯里」文人純任天然的追求,或是「新月」才子浪漫不羈的徵逐時,處理手法顯得生硬64。這些瑕疵,使得小說中原本看似極為自然的潛意識「我說書寫」,蒙上一層「人工」打造的矯情做作。而刻意安排神秘東方主義的媚惑,成為後殖民論述文化角力的場域。因此有人說,這是虹影勤作功課之餘,「有心無力」的表現,對一個已經名揚國際、榮登桂冠的華文作家來說,誠為美中不足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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